Aldous Huxley 赫胥黎:在甚麼都不缺的世界,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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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卓遠文化編按:
瑪格麗特・阿特伍談阿道斯・赫胥黎:正是赫胥黎運天賦之筆將我們自身的模棱兩可呈於我們自己的眼前來審視。一面成日與動物為伍,一面承受著「將來完成時」的折磨。只怕那一隻名叫羅浮的流浪狗也無法想像出一個狗性的光芒得到徹底綻放,身上乾淨得長不出蝨子的未來是甚麼樣子。但是,虧得人類舉世無雙、結構精妙的語言,人類在自己的腦子中居然能為自己想像出一個加強版的、徹底解放的未來,儘管,人類自己對那些堂皇的建築也疑竇叢生。但也正是人的雙面性能力催生了像《美麗新世界》這樣的推測未來的大作。

作者|【加】瑪格麗特・阿特伍

翻譯| 蔡希苑,吳厚平

 

哦,美麗的新世界啊!住著這樣的一群人!米蘭達,在莎士比亞之戲劇《暴風雨》(The Tempest)中第一次看到這個沉船上的朝臣時如是說。

 

二十世紀下半葉,有兩本力透紙背的書把我們的後面的日子也覆蓋於它們的預言之下。一本是喬治・奧威爾於1949年出版的小說《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它向人們展示了一個殘忍的、控制思想的極權主義國家——那裡有「老大哥」、「思想罪」、「新語」、「記憶空間」以及名為「愛之部」的刑訊宮殿,以及一個讓人喪失勇氣的、永遠踩踏在人臉上的靴子的畫面。另一本則是1932年出版的阿道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它為我們展示的是一個不同的、溫和的極權主義形式:精心調製、瓶裝控長的嬰兒;催眠式的軟語勸誘,而非通過粗暴制約實現整齊劃一;以無節制的消費維持生產車輪的永動;以官方強制的男女濫交消除性別尷尬;預先劃分種姓群落之高低貴賤——使其有高高在上的聰明的管理階級,有專門被設計出來熱愛僕役工作的缺心眼的苦工。此外,還有「索麻」(soma),一種無副作用的、予人及時福樂的藥物。

 

阿道斯・赫胥黎

 

哪一個模式能勝出呢?我們都不無好奇。冷戰期間,《一九八四》似乎勝出了。但是等到了1989年,柏林牆倒下之後,各路權威專家紛紛宣告這正是歷史的最終答案。到處是歡欣購物的場面,每個角落裡都彌散著類「索麻」的氣息。然而,真相卻是,放蕩遭到了愛滋病的重擊。但從整體來看,我們似乎難免陷入無足輕重的、吃吃傻笑的、藥物加強後的「花錢—阿—羅摩」(Spend - O - Rama)的模式——看來是《美麗新世界》勝出了。

 

然而,隨著2001年紐約雙子塔被襲倒塌,這樣的畫面改變了。思想犯罪和踩在人臉上的靴子終究無法被輕描淡寫地抹去。「愛之部」又回到我們當中。且早已不再局限在那鐵幕之後的土地上。新的情況似乎是:西方社會發展出西方自己的,特色版本的「愛之部」。

 

而另一方面,「美麗新世界」也未曾遠離我們。大型購物中心在大地上寸寸推進,鱗次櫛比。從更廣泛意義上的基因工程人群來講,許多真正的信徒一面叨叨著「根裡富基因」和「根裡窮基因」——赫胥黎筆下的「阿爾法」(α)種姓和「愛普西隆」(ε)種姓——一面忙著為基因加強制定計劃,推動美麗新世界向前發展,成為可以長生不老的、更加美好的世界。

 

這樣兩種未來——一個強硬、一個溫柔——有沒有可能共存一處?果真如此,又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看來如今,我們確應重溫《美麗新世界》,檢驗它對「如今每個人都很幸福、快樂」的全面計畫型社會的各種正面頌和反面諷。看看我們到底得到了怎樣的幸福?需要多大的代價?

 

「索麻」(soma)

 

我第一次讀《美麗新世界》是在1950年初,年僅十四。它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儘管,以我當時的年紀並不能夠透徹地理解書的全部內容,並且既不知道燈籠褲是甚麼,也不清楚女用緊身衣是甚麼,甚至對於拉鍊在初次問世之際,因為使得衣服便於脫卸而被視為魔鬼的誘惑,為衛道士棄如敝帚的歷史也一無所知。但是我卻能在腦海中活靈活現地想像出「拉鍊燈籠女緊身衣」(zippicamiknicks)的樣子,——這可能是對赫胥黎的高超的寫作技法最好的頌揚——貼身內衣,正面是一拉到底的拉鍊,可輕輕鬆松地脫了去:

 

嗤的一聲!渾圓的粉紅就分開了,像一隻被俐落地切成兩半的蘋果。手臂上下輕輕一抖,接著先抬一下右腳,後是左腳,那拉鍊燈籠女緊身衣,軟成一堆,像是被誰抽了氣,攤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而我自己生在「彈力女童束身衣」時代——想要脫下或穿上這束身衣,不經過一番史詩般輝煌的努力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於我而言「拉鍊燈籠女緊身衣」真是一件令人陶醉的東西。

 

那位從拉鍊燈籠女束身衣中脫出來的姑娘叫蘭妮娜・克朗,一位藍眼睛的美人,將純真無邪與風流撩人奇異地融於一身的「充氣胎」——她的男性愛慕者就是如此稱呼她的。蘭妮娜不明白為甚麼不應該看上誰就和誰相好,時機對了應該就沒問題啊。要知道,這可是又禮貌恭良、又利己利人的行為。而讓她褪淨衣衫,極力誘惑的男人「約翰」,正是那個「野蠻人」——生長在遠離文明區的野蠻區,饗食莎翁的貞婦/娼妓論、尊奉祖尼教、喜歡自鞭、篤信宗教與愛情,為了配得上自己心愛的人飽受煎熬。約翰一直將蘭妮娜奉若女神,直到蘭妮娜在他面前毫不在乎地,用幾近毫無廉恥的方式脫下那件「拉鍊燈籠女緊身衣」。

 

從未見過兩個相互渴望的男女間差別有如天淵,而這正是這差別裡蘊藏了赫胥黎的故事。

 

《美麗新世界》

 

至於《美麗新世界》到底是一個完美的烏托邦世界,還是它的骯髒不堪的反面——反烏托邦,全賴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裡的居民是美麗的、安全的、遠離一切疾病和煩惱的,雖然依我們的慣性思維方式這實在美好得難以置信。「烏托邦」一詞,間或意味著「不存在的地方」,源自希臘語「O Topia」,而在其他的時候它的涵義則取自「eu」,正如「eugenics」(優生學),一詞,意味著「健康的地方」或者「美好的地方」。湯瑪斯・摩爾爵士在他的十六世紀小說《烏托邦》中使用的也許一直都是雙關語:烏托邦是一個美好的但不存在的地方。

 

作為一種文學構想,《美麗新世界》可以列出一張長長的文學宗族清單:柏拉圖的《理想國》,《聖經》中的〈啟示錄〉,神秘的「亞特蘭蒂斯」算得上這類文學的曾曾曾祖輩了。時間上稍近一些的則有湯瑪斯・摩爾爵士的《烏托邦》,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遊記》中徹底理性的慧駰國裡會說話的馬的國度,以及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在這最後一部中,有無腦卻美貌,整日在陽光下嬉耍的「上層一族」,以及負責地下機構運行的醜陋的「下層一族」——他們專在晚上出沒,吃掉那些社交花蝴蝶。

 

這些小說都對社會現狀不滿,但也不認為人類的前景晦暗無望。雖說烏托邦近乎瘋狂,但是就他們所秉持的觀點而言——人類是可完善的,或者說至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提升——則更近似於理想化的傳奇故事。一戰為文學中的傳奇現實主義烏托邦夢畫上了句號,而與此同時,幾個現實的烏托邦計畫正欲攜帶它們災難性的結果一展宏圖。統治了俄羅斯的共產主義,佔據了德國的納粹,最初都是以烏托邦的幻象出現的。

 

然而,據絕大多數的烏托邦文學所揭蔽的結果,人類的可改善性最終都在異議的巨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怎麼處置那些持不同觀點的人,或者那些與計畫格格不入的人?讓老鼠鑽進他們的眼睛吧——《一九八四》裡面就是這麼設計的——只要你不愛「老大哥」。(當然,《美麗新世界》裡也自有一套溫柔的懲罰手段:對於那些不遵紀守法的人,將他們驅逐到冰島就好了。就讓他們這幫「志同道合」的傢伙在島上終日探討人類的終結,還不會煩擾到「正常」人——真可以說有點大學的味道。)

 

 

自柏拉圖的《理想國》以降,無論烏托邦或反烏托邦都將種種現實社會所涉及的基本問題囊括其中。因為所有形態的社會都必須回答同樣的問題:人應該住在哪裡,應該吃甚麼,應該怎麼穿,怎麼對待性和孩子的撫養,誰來掌權,誰來做具體的工作,文明和自然間應該建立起怎樣一種關係,經濟怎樣起作用。烏托邦傳奇小說,例如莫里斯的《烏有鄉消息》,哈德遜的《水晶時代》,展示的是一幅幅前拉斐爾派的景象——居民都穿著飄逸的長袍,在自然風光的環抱裡安家,聽起來就像安裝著巨型彩繪玻璃、陳列著許多藝術品和手工藝品的英國鄉村莊園一樣。小說告訴我們,只要放棄工業化,返璞歸真,解決人口過量問題,我們的未來將一片光明。

 

而赫胥黎在三十年代初創作《美麗新世界》時,用他本人的話說,他還是一位「愉悅的、皮浪(Pyrrho)懷疑主義的唯美主義者」,是聰明、年輕、自命不凡、整日混跡於布盧姆茨伯派,喜歡攻擊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代的一切的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中的一員。因此,《美麗新世界》捨棄了飄逸的長袍、手工藝品和「抱樹」行動。它的建築是未來派的——燈火璀璨的高塔,閃耀著柔和的粉紅色光的玻璃——在它的城市的風光之中,沒有一件是天然的。處處顯示工業化特色:材料是纖維膠、醋酸纖維和模擬皮,悅耳的音聲是人造出來的,公寓房居所裡有能流淌出香水的水龍頭,出門乘的是私人直升機,嬰兒不再從母親體內誕生,而是長在孵化器中,裝著他們的瓶子順著流水線而動,按照「蜂房」的需求分成不同的型號和批次,吃的是「外來分泌物」而不是母乳。「母親」,這個在維多利亞時代受到無比尊崇的詞,在這個美麗的「新世界」裡成為一種令人震驚的污穢,而媾合,曾是維多利亞令人噁心的詞,反變成依禮行事。

 

「今天下午,他從背後拍了我。」蘭妮娜說。

「你看,明白了吧,」芳妮洋洋得意,「這就表明了他是哪一類人。土得掉渣。」

 

《美麗新世界》中許多異乎尋常的笑話就這樣開啟了種種觀念顛覆——雖說它們帶給我們的震驚不似初次聽聞者那麼強烈,但仍舊讓人覺得不無揶揄。維多利亞時代的節儉變成了花錢的義務,維多利亞時期「至死方休」的專一愛情讓位給了「人人屬於我,我屬於人人」,維多利亞時代虔誠的宗教信仰流變成了對「人造神」的崇拜——我們的福特,以美國汽車沙皇亨利・福特的名字命名的,一位生產流水線之神——通過公共狂歡而實現的崇拜。甚至連聖歌「我們的福特」——「狂歡之禮」——也是對我們耳熟能詳的搖籃曲的顛覆。在搖籃曲中,親吻會讓姑娘們哭泣,而在「新世界」中,只有你拒絕親吻姑娘——就像「野蠻人」那樣——她們才會流淚。

 

《美麗新世界》

 

「性」永遠佔據著烏托邦和反烏托邦世界裡的中心舞臺:誰來做甚麼,用哪一套生殖器做,跟誰做一直是人文學科的諸事之要。因為「性」和「生殖」被截然分開,婦女不再需要生兒育女——它成了讓女人們厭惡唾棄的事情——而「性」成了一種享受。赤身裸體的小屁孩在灌木叢中演練「色情」遊戲,以便儘早能對此藝駕輕就熟。部分女人是不會生養的,也即「雄化牝犢」。雖說有點小鬍子,但是這些女人都是非常理想的姑娘。還有一些姑娘則求助於「馬爾薩斯」措施——一種生育控制形式。詳細說來便是:倘若有女子產生了想生育的念頭,便可接受一種名為「懷孕替代品」的荷爾蒙治療,戴上一根香甜、小巧、時尚達人用的、人工仿皮的、填滿了避孕藥的彈藥帶。可是如果「馬爾薩斯措施」失效,還有可愛的粉紅玻璃建成的「墮胎中心」。赫胥黎寫《美麗新世界》之前,避孕藥尚未問世,而避孕藥的問世使得赫胥黎之「全民免費共用的性愛」的想像朝現實大大地邁進了好幾步。(只是同性戀怎麼辦?「人人屬於我,我屬於人人」真的意味著所有人嗎?關於這些問題,我們無法從書中找到答案。)

 

至於赫胥黎本人,他的一隻腳依舊停留在十九世紀,他本應該做夢也想不出那些是非顛倒的道德觀念,除非他本人已瞭解這種觀念的危險性。在創作《美麗新世界》的那段時期,赫胥黎還沉浸在訪美旅行所感受到的震驚之中,尤其被美國社會大眾的消費主義以及它的羊群心理和粗鄙驚得不輕。

 

我用「做夢」一詞,乃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美麗新世界》,如果不計較細節的話,確實展示出一種「非經刻意控制的幻象」。一切都擺在明面上,沒有絲毫的遮遮掩掩。就好比一位視力受損的作者對景象的描寫可能給你的感受:最強烈的是視覺,顏色是一團一團的,淺色亮得明豔,深色暗得醉人。聽覺緊隨其後,尤其在描寫集體儀式和狂歡之時。再次,是「多感覺藝術」品的感覺——在「多感覺藝術品」裡,你可以親身感受到那些螢幕上的諸多印象,比如〈大猩猩的婚禮〉、〈抹香鯨的愛情〉乃是最有代表性的。氣味描寫則位於最末——香水味隨風四散,抹得渾身都是。在野蠻人約翰和可愛的蘭妮娜之間的邂逅中最辛酸的一回即是當約翰一臉崇拜地將他的臉埋進蘭妮娜嗅起來無比聖潔的內衣中的時候,而蘭妮娜卻處於毫無知覺的沉睡之中,一半是因為她服用了大量的「索麻」,另一半卻是因為她實在受不了「新世界」尚未推行的「保留區」中令人作嘔的,真實生活的氣味。

 

1980年電影版《美麗新世界》

 

許多烏托邦和反烏托邦都重視食物(可口的、難吃的、比如像斯威夫特的慧駰國裡的麥片粥),但是在《美麗新世界》中,這些菜譜一樣也沒有。蘭妮娜只要她那「一個月一次的沉睡」,而亨利就吃那個「絕好食物」,可是我們無法知道究竟是甚麼。(依我猜,有可能是牛肉,因為在其中有個養滿牛的巨大穀倉,為人們提供外分泌物。)除卻那些「即時雲雨」用得上的團團塊塊,《美麗新世界》裡的身體一個個都奇怪地失去了實體意義,這也正好強化了赫胥黎的觀點:「在甚麼都不缺的世界,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事實上,在《美麗新世界》中,意義被剝除了,盡可能地剝除了。除了技術書之外,其他所有的書都成了禁書,正如雷・布萊伯利1953年的小說《華氏451度》;博物館的人通通被滅了,就像亨利・福特說過的,「歷史就是胡扯」。至於上帝,不過是一位缺席者,好像根本不存在。

 

——當然,除了約翰,這位長在美麗新世界的居民禁入的祖尼「保留區」的野蠻人,心中還懷著對宗教深深的敬畏。在古老的「保留區」,古老的生命持續著,並因各種強烈的「意義」而充實。約翰是書中唯一擁有真實身體的人,但他卻是通過疼痛而非快樂進行感知的。約翰這個被帶入這個世界的「試驗物件」如是評價這個到處飄著香水味的新世界:「這裡的一切都毫不值得。」

 

穆斯塔法・蒙德——這個世界的十大控制者之一,柏拉圖稱之為「保護者」的直系後裔——提供的「舒適」不能滿足約翰。他渴望回到自己的舊世界——骯髒的、有疾病的、意志自由的、有恐懼、有痛苦、有血、有汗、有淚以及一切。他相信自己有靈魂,和二十世紀早期的文學作品中宣稱擁有靈魂的人一樣——比如薩默塞特・毛姆1921年的故事「湯普森小姐」中的傳教士,就因為和娼妓有了一段「罪惡」之後,把自己吊死了——約翰也被逼為了這種信仰付出代價。

 

《華氏451度》電影劇照

 

在1964年版的《美麗新世界》的前言中,也就是在恐怖的二戰結束,希特勒推行的「最後的解決方案」失敗之後,赫胥黎自我批評說自己不應在1932年的烏托邦/反烏托邦的世界中只給出兩種選擇——要麼是烏托邦裡瘋了的生活,要麼是「在印度村莊裡的原始人生活,雖然在某些方面過得比較像人,但是在其他方面完全是奇怪的,不正常的」。(然而,事實上,赫胥黎也為大家提供了第三種選擇——格格不入的學問人在冰島上的生活,只是可憐的約翰不被允許去那裡。不過,即便到了那裡,約翰也不會喜歡,因為那裡沒有當眾鞭笞。)到了1946年,赫胥黎又想出了另一種烏托邦,在新的烏托邦裡,「心智正常」成為可能。借助這種烏托邦,赫胥黎傳遞了一種「神志清醒、理智地」追求人類的「終極目的」,與內在的「道或邏格斯、超越神性或婆羅門」合為一體的「高級功利主義」。難怪赫胥黎最終深陷「麥司卡林」迷幻之中,寫下《眾妙之門》,並刺激了整整一代(1960年代)吸毒鬼和音樂家在被藥劑蝕變了大腦的化學物質中尋找上帝。看來,赫胥黎對於「索麻」的興趣絕不是憑空冒出來的。

 

而此時,沿著塵世蹣跚而行的我們,還能讀書的我們,就這樣被留給了《美麗新世界》。而這樣一個世界又是如何在七十五年之後立穩腳跟的呢?在真實生活中,我們離那些了無生趣的消費人群,空虛無聊的、尋歡逐樂的人,遵章辦事的墨守成規的人又有多遠?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要我來說,就是這世界它好端端地立著呢,一如我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那般,充滿生氣,新鮮,當然也莫名地讓人震驚。

 

1980年《美麗新世界》電影劇照

 

至於第二個問題的答案,親愛的讀者,還是留給你們自己吧。《美麗新世界》就像一面鏡子,仔細看著它:你看到的,向你回眸微笑的人是蘭妮娜・克朗還是約翰?如果你確系人類,也許在某種程度上,你會同時看見他們二人。因為我們,一直以來,都既想擁有蘭妮娜的生活又想擁有約翰的生活。我們既希望自己能像住在奧林匹斯山的無憂無慮的眾神一樣,擁有永恆的美貌、享受性愛,還能以他人的痛苦為饗,但同時,我們又想做飽受苦痛的「其他人」,因為我們相信,與約翰生活在一起,生活的意義將遠超感官遊戲,即時的滿足感並不足以帶來慰藉。

 

正是赫胥黎運天賦之筆將我們自身的模棱兩可呈於我們自己的眼前來審視。一面成日與動物為伍,一面承受著「將來完成時」的折磨。只怕那一隻名叫羅浮的流浪狗也無法想像出一個狗性的光芒得到徹底綻放,身上乾淨得長不出蝨子的未來是甚麼樣子。但是,虧得人類舉世無雙、結構精妙的語言,人類在自己的腦子中居然能為自己想像出一個加強版的、徹底解放的未來,儘管,人類自己對那些堂皇的建築也疑竇叢生。但也正是人的雙面性能力催生了像《美麗新世界》這樣的推測未來的大作。

 

借用《暴風雨》(它正是赫胥黎這部小說的名字的出處)的一句話:「我們都是用夢的材料做成的。」或許赫胥黎還應該加上另一句:「其中也有噩夢。」

 

原載於微信公眾號:上河卓遠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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