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與現實之間:我們要如何理解齊澤克論武漢肺炎的文章?

撰文:唐晉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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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3日,齊澤克(Slavoj Žižek)於俄羅斯媒體 RT 發表文章,題為〈對於新型冠狀病毒的歇斯底里,當中清晰的種族主義元素〉(原文:Clear racist element to hysteria over new coronavirus,下稱〈歇斯底里〉)【註】。然而本文整篇讀起來不太像是對這場疫症的評論,而更接近個人幻想,並夾雜著令人費解的政治評論──他針對的是資本主義與種族主義。

齊澤克:最純粹的意識形態,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甚麼

近年齊澤克因其立場與言論與主流論述背馳而被冷落或封殺,〈歇斯底里〉這篇文章可謂再一次使他立於尖銳的刀鋒之上(尤其是對於處身疫症事件中的我們)。若我們讀起這篇文章時感怪異,大概就在於齊澤克好像有某些論點講得很對,但另外的卻錯得離譜。讀者憑自身對現實的理解與政治立場以作判斷,或會認為齊澤克所言有理,又或覺得這篇文章不只政治不正確,更脫離現實。本文試就〈歇斯底里〉一文,理解齊澤克的主要論點、理論背景與限制。

齊澤克的私密幻想 I:災難不在他方

齊澤克於文章開首即說「秘密地」(secretly)嚮往自己身在武漢,因他偷偷渴望親歷宛如電影一樣的場景,一種活生生成為現實的後末世(post-apocalyptic),一個非消費主義的世界。這種想法等於是將現實問題與道德倫理放到一邊,只抽取現實的一部分出來作消費的私密想像,而齊澤克就將這些想法公開寫出來。

我們或會馬上指責齊澤克忽視了這次疫症事件的主角及其苦難,只著眼於如電影場般的細微枝節與背景,這讓他顯得像一個歡快、無恥卻又(更無恥地承認自己)帶有羞愧與歉意的旁觀者。我們或會指責他隔岸觀火、消費災難,忽視疫症的病人、家屬以及其他活在憂慮與驚恐之下的人。

若我們要因此說齊澤克是個冷血的瘋子,其實早在《歡迎來到真實界的荒漠》(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之中,他就有「9・11 事件實現了我們西方人最私密的夢」的論調:在充斥荷里活的災難電影背後有一種悖論式欲望,人們雖然在現實無法接受災難的發生,但仍然以災難場景為幻想的對象,這種欲望在災難電影中得到滿足;然而當 9・11 事件真的發生了,人們無法接受這種電影場景式的災難真的成為現實,他們之前的幻想被粉碎了。

《歡迎來到真實界的荒漠》(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

齊澤克認為重要的,是要接受血淋淋的災難並非只會發生在第三世界國家的新聞或呼籲捐款的影片之中,或是荷里活悉心製作的災難電影;災難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在我們的城市,在我們的社區。當美國新聞片段中迴避了傷亡的實際場景,而鼓吹消費的廣告、地產商或城市規劃部門,努力營造出一個安全、衛生,並且沒有可能發生難以想像的災難的完美居住/工作環境,這才恰恰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幻象產物,但我們的現實就完全以這種幻象才得以建立與維持。

因此我們或可以設想,對於齊澤克來說正在遠方發生的一場災難,他正以一種直接的態度提醒人要正視這事件。

齊澤克的私密幻想 II:資本主義比冠狀病毒可怕

齊澤克近年經常引用「想像世界末日,要比想像資本主義的終結更容易」的說法,來說明當今以資本主義為基礎的現實政治-經濟制度以至意識形態,極為牢固。今次的新型冠狀病毒爆發,恰恰是以上這句說話帶有反諷的逆向操作:類近世界末日的景像真的出現了,齊澤克將之想像成資本主義的終結(縱使只是暫時的)。

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即使災難當前也好,齊澤克仍然堅持矛頭指向資本主義。齊澤克不會愚蠢至相信這場疫症會讓資本主義崩塌,只是疫症帶來一幅彷彿資本主義停止運作的圖景,他文章中小標題「武漢的假期」實指的是資本主義的假期:

大都市裡半廢棄的街道——往常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心看起來如同鬼城,大門敞開的商店,沒有顧客,四處僅有孤零零的步行者或汽車,人們帶著白色口罩——不正提供了怡然自在的非消費主義世界的圖景?

在〈歇斯底里〉一文中,當齊澤克表示充份理解現今武漢當地人的絕望與憤怒之後,他卻說「即使是很恐怖的事件,都可以有預料之外的正面結果」,並提出幾種因禍得福的情況:人人(被迫)戴上口罩因而享有一種日常中沒有的匿名性;資本主義停止運作,而彷彿進入一種「例外狀態」。

齊澤克:「上海或香港空無一人的場所,那種憂鬱的淒美讓我想起像《海濱》(On the Beach)這類後末世主題的老電影」

相比病毒擴散的危險,齊澤克更擔心的,是如反烏托邦虛構作品中描繪的世界會成真:我們絕大多數人待在家中,在電腦上工作,通過視像會議交流,用家庭辦公室角落的器械鍛煉身體,偶爾在播放重口味性交片段的屏幕前自慰,與接收外賣食物。這情景就一如現時的武漢,齊澤克指若資本主義繼續下去,這種人類的命運將會擴散至全世界。

回歸現實,齊澤克亦認為武漢人或已進入一種僵死時間(dead time),從拉岡(Jacques Lacan)提出的的災難公式中脫離,人們無需再在消費主義所給出的超我律令(superego injunction)之下去享樂,並可以思考資本主義的困境與突破的方法。

相比於感染疫症對人身安全的威脅,齊澤克大概更關心的還是資本主義與種族主義的問題,但他亦有衷心為武漢人打氣而寫道:「但對於武漢人民來說,現在不是感到羞愧和污名化的時刻,而是聚集勇氣和耐心地堅持鬥爭的時刻。」

幻見與客觀現實之間的張力

齊澤克在文章開首亦頗有自信地提出質疑:對於新型冠狀病毒,事實在哪裡終結,意識形態在哪裡開始?換言之,齊澤克質疑媒體與大眾憑著自己的意識形態,對於所謂的客觀事實採取了選擇性的閱讀。

例如,齊澤克認為坊間對於武漢人活剝蛇皮與喝蝙蝠湯的習慣表現出的反應,是一種意識形態幻見(fantasy)的運作。齊澤克借用自精神分析的「幻見」概念,指的是人們用以建構起現實的基礎,亦是一種經過中介之後,對於現實的感知方式。齊澤克這樣說,意味他認為武漢人這些習慣跟冠狀病毒得以形成與爆發的事實無關(這亦是流行於當今輿論的一個看法:病原體是由武漢的病毒實驗室洩漏,將注意投放到當食用野味的習慣是轉而視線的操作)。

可是,齊澤克自己於文章中所述事實(或對事實的判斷),好些論斷都頗具爭議性:「中國的大城市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隔絶(isolation)或隔離檢疫(quarantine)都不會有效。」正當我們讀到〈歇斯底里〉倒數第二段所說「如果在中國有人試圖淡化疫情,那他們應該感到羞愧;正如切爾諾貝爾(Chernobyl)周圍的官僚,他們公開聲稱那裡沒有危險同時立即疏散自己的家人,同樣應該感到羞愧。」我們應該會認同;但冷不防馬上又讀到末段「但真正應該為自己羞愧的,是世界各地想方設法如何隔離中國人的那些人。」(But those who should be truly ashamed are all of us around the world thinking just about how to quarantine the Chinese.)這大概是全文最耐人尋味,也是最惹爭議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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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疫措施?還是種族主義?

這就回到〈歇斯底里〉一文的主題,齊澤克最關注的不是病毒散播與防治的現實狀況,而是如文章標題所示:一套種族主義的歇斯底里邏輯。

齊澤克的基本疑問是:明明有很多傳染病更嚴重,為何這次新型冠狀病毒卻得到如此重視?當他對疫情的判斷跟我們有異,這就令我們有另一種猜測:齊澤克接觸到的是哪些資訊?來源自哪的版本?他對(尤其是關於中國的)事實的把握有沒有偏差?我們或會以自己版本的資訊,來質疑齊澤克不諳中文,僅僅從媒體上遠觀中國的疫情,或是他照單全收地相信中國公佈的數據為真實。

回到稍早所引的句子與段落,為何隔絶或隔離檢疫都不會有效?為何企圖隔離中國人的國家應該感到羞恥?齊澤克是否主張疾病應該是全球性的現象,因此各國應該團結起來應對,跟中國合力抵抗病毒,而不是採取一種各家自掃門前雪的事不關己態度?讀者可能按奈不住要反駁:難道世界各地不是為了防疫而堵截中國人入境?或許正是這幾句,讓人覺得齊澤克是一名只講革命、無視現實的所謂「左膠」。

然而我們要回看齊澤克所論的情況:他認為世界各國對於阻截中國人進入自己國境,是一種以防疫為名的種族主義。齊澤克是否無的放矢?事實上,世界各地已經開始有新型冠狀病毒而對中國所作種族主義行為,例如法國、英國與加拿大,以至澳洲,近日意大利甚至有中國裔少年因其種族而被攻擊,意大利亦是歐洲首個限制來自中國人士入境的國家(而這措施顯然無助阻止中國人從入境其他歐洲國家,然後再進入意大利)。目前,這些種族主義行為已被整理成為維基百科的條目

當然,到底哪些行為是出於防疫的實際需要,哪些又出於無事實基礎的意識形態,因而是種族主義?這些仍然可以進一步被討論與釐清。齊澤克對於種族主義的批評要得以成立,最終首先要基於事實的立論,即能說服人世界對於冠狀病毒與中國人是過度恐慌,並且是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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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注意中文譯文中的「這是我私人的妄想:當局沒有表現出恐慌是因為他們知道(至少是懷疑)某些事情,有關可能的變異,但他們為了避免公共混亂和動蕩隱瞞了此事?」原句為 "This is my private paranoia:Is the reason why the authorities are displaying panic because they know(or suspect, at least) something about possible mutations that they don't want to render public in order to avoid public confusion and unrest?" 中文譯文錯誤地顛倒了齊澤克原句的意思。另外,此篇文章的大部分內容已經在1月22日以〈我的武漢夢〉(My Dream of Wuhan)為題於德國媒體《世界報》(DIE WELT)網站上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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