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哲學》|一個客觀地建立的創造性的哲學體系|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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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牟宗三的哲學仍是討論儒家與康德的重要學說。作者盧雪崑教授師從牟宗三先生研習哲學多年,撰寫此書以講明牟宗三哲學體系之性格,並為「牟宗三哲學之架構作一客觀的理解並作出客觀的衡定」。
本文節錄自《牟宗三哲學:二十一世紀啟蒙哲學之先河》的「導論第四節—牟宗三哲學:一個客觀地建立的創造性的哲學體系」,當中作者反駁了不同人對儒家及牟宗三的哲學的理解。
因網上閱讀習慣不同,本文有再作分段。

第四節 牟宗三哲學:一個客觀地建立的創造性的哲學體系

牟師宗三先生的哲學生命是創造性的。然先生的哲學絕非個人想像力建築之宮殿,也並非僅僅是思想家心中閃爍的智慧之光彩,亦不是形形色色心靈境界說之系統,而是基建於對中西哲學(中國哲學,尤以儒家哲學為重;以及西方哲學,尤以康德哲學為重)的客觀瞭解,通古今中外諸哲人之慧解而成就的一個創造性的哲學體系。用先 生自己的話說,就是「誦數古人已有之慧解,思索以通之」(牟宗三著:《圓善論》(臺北市:臺灣學生書局,1985年),頁xiv) 。又,先生說:

「我一生都是做客觀瞭解。我讀書的時候重視客觀瞭解,到現在 我還是做客觀瞭解。我現在翻譯康德的《判斷力之批判》,就 是瞭解他講美學這一段,那很複雜的。我還是要好好瞭解,一 句一句瞭解。我寫那麼多的書,都是客觀瞭呀。我自己沒有憑空一套思想呀,我的思想都是從客觀瞭解裡面比對出來的。 第一步是比對,第二步是達到一定的結論,就是達到必然性。 這就是客觀瞭解。因為我比較虛心,我沒有甚麼偏見,客觀瞭 解方面的能力我比其他人強。我首先要瞭解你,我贊成不贊成 是另一回事。因此不存偏見。譬如說,我不是佛弟子,但是我 能客觀瞭解佛教。相信佛教的人也不一定瞭解到我這個程度。 我也不一定是道家,但瞭解道家沒有超過我的。我瞭解道家的 態度經過好多修改呀。任何一個大學派,你一開始總可以瞭解幾句嘛。你們現在對於道家也可以瞭解一些嘛,但那一點瞭解 沒有用的,不算的。要隨時修改、隨時正視,好好地瞭解。每 一個觀點逐一衡量,看它哪一個觀點能站得住。(總389,7)」

牟宗三(資料圖片/香港中文大學大學展覽廳)

牟先生通過對中西哲學之客觀瞭解,逐一衡量,其哲學體系之展開同 時就是依人類理性本性之學(孔子哲學傳統及康德哲學)的根本義作出客觀的判教的過程。據此,吾人肯斷:牟宗三哲學體系是客觀地確 立了的,其中容或仍有論證上的細節問題可商榷,但其宗旨、大端與 判教標準是依據人類理性本性之學的本質而無可置疑地決定了的。無疑,吾人注意到大陸學界出現倒牟學之風,然究其實,不少思想史專家學者,乃至一些有著哲學教授頭銜的學者,缺乏真正的哲學思維訓練,欠缺對哲學文獻作客觀瞭解之共識。這批專家學者分為兩類:一 類是以思想史的、社會學的立場來反牟,他們忽視或根本不承認牟宗 三體系作為哲學體系,因而他們不能把握哲學之為人類理性本性「尋根究極之學」的根源洞識,故而反對牟先生對孔孟大義依哲學本旨作究極的說明,並以此為判準將荀子、伊川、朱子排除出孔子哲學傳統之外。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梁濤先生近年主張「統合孟荀」,提出「新四書」(《論語》、《禮記》、《孟子》、《荀子》)(見梁濤著:〈中國哲學的新思考—《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序〉,收入梁濤主編:《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北京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梁濤先生作為荀學專家,其重視《荀子》、《禮記》,從其個人本務來看固然是無可厚非的,若要講荀子儒,當然於思想史、制度史、社會史各方面也會有貢獻;梁先生沒有弄明白,牟先生將荀子排除出孔子哲學傳統之外,其根據不在荀子講「禮」,而在其忽略孔子所論作為道德根據的「仁」之大旨,用牟先生的話說,就是「大本不正」、「大源不足」。梁先生說:「我多次強調,儒學的基本問題是仁與禮的關係問題,這一問題在理學家那裡又表現為天道性命與禮樂刑政的問題,今天討論 儒學仍不應迴避儒學的這一基本問題。」(見梁濤著:〈中國哲學的新思考—《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序〉,收入梁濤主編:《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北京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

荀子畫像(維基)

不得不指出,梁先生未能注意,荀子未及孔子言「仁」之大旨,又如何能談得上論孔子傳統之「仁與禮的關係」呢?若理學家於孔子言「仁」、孟子言「本心」不得正解,其論「天道性命與禮樂刑政」又以何為依據呢?實在說來,離開孔孟哲學之大本大源而論「仁與禮」、「禮樂刑政」,只能是社會史、制度史諸學術領域的研究,豈能與孔子哲學傳統之研究混同?學者們大可依其學術本務之不同,而研究各種各樣的「儒學」,然豈能推翻孔子哲學傳統之共識?!吾人不必反對,荀子「性惡論」可有多種解釋,然無論如何解說,荀子未及孔子言「仁」之大旨這根本點是客觀肯斷了的,梁先生作為一位嚴肅的學者豈能輕率地指責牟先生「對荀子的貶斥」,以為牟先生「在孟子、荀子誰是正統的問題上爭來爭去」?並武斷地主張「統合孟荀」?

更有甚者,梁先生提出「新四書」(《論語》、《禮記》、《孟子》、《荀子》),吾人不得不指出,「四書」(《論語》、《孟子》、《中庸》、《大學》)表示自孔子一根而發的一個孔子哲學傳統,用牟先生的話說,對於四書五經「講了兩千多年,有共同瞭解」(總383,2),「兩千多年來,一代一代都有共同關心的問題嘛。這表示每一個時代對於儒家這個學問的共識。」(同前)也就是說,「四書」乃是兩千多年來孔子哲學傳統的一個共識,「根據就是那些經典」,這表示每一個時代的人對那些經典中每一個重要的句子、核心的觀念都考量過了。如今,梁先生提出「新四書」,無異於要推翻這個共識。他說,依據其研究郭店竹簡子思的遺籍,「從孔子經子思到孟子、荀子,實際是儒學內部分化的過程。」(見梁濤著:〈中國哲學的新思考—《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序〉,收入梁濤主編: 《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北京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

據梁先生此說,憑一些新發現的遺籍,竟就能一舉推翻孔子傳統的共識;依其說,孔子成了一個「孤源」,孔子之後全是「儒學內部分化」,如此一來,還談什麼孔子傳統?!若憑個人成見就能打掉孔子哲學傳統之共識,那麼,任何一種妄作皆可任意在學術舞臺上輪番登場了,此豈不是一個沒有共識的時代!

牟宗三、唐君毅及國學大師錢穆等人在香港辦學興教(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官方網頁圖片)

還有一類是大陸哲學界的學者,大陸上稱為「六○後學者」。自一九七七年大陸施行思想解禁政策開始,一批大陸學者受牟先生的影 響,研究牟宗三哲學,並據之進入儒家和康德研究。這批學者中不乏有人當初視牟先生為偶像來崇拜,然終於因為哲學思維訓練不足,對儒家和康德哲學的文獻無法作客觀瞭解,故只陷入各種枝問題之糾結中而失掉共識,無法把握住牟宗三哲學之大旨;最終紛紛提出對牟宗三哲學的反省和檢討。復旦大學楊澤波教授是其中最為突出者。

楊先生著五卷本《貢獻與終結—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 楊澤波著:《貢獻與終結—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上海市: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年。 ),及後經梁濤 先生提議壓縮出一個簡寫本,題為《走下神壇的牟宗三》(楊澤波著:《走下神壇的牟宗三》,收入梁濤主編《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北京市: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吾人不得不指出,楊先生著五卷本將牟先生的哲學劃分為「坎陷論」、「三系論」、「存有論」、「圓善論」、「合一論」,完全不能表示出牟宗三哲學作為人類理性本性之學的體系性關聯之特質,而僅僅是將學界中一直流行的五個問題鋪陳出來,以發其一己之見而已。這套新著不過是楊先生一向以來的著作及論文的結集,其學術風格給吾人留下的印象就是:標新立異、多自造新詞而無哲學概念之嚴格性,盡是似是而非之論而缺乏客觀的瞭解和判準。楊先生自稱已經摸索出一種道德哲學研究的新方法,稱為「三分法」,「把人與道德相關的要素劃分為欲性、 仁性、智性三個部分。」(楊澤波著:《孟子性善論研究(再修訂版)》〈第一版前言〉(上海市:上海人民出版 社,2016年),頁6)

楊先生視倫理心境為「仁性」,人的生存為 「欲性」,學習和認知的官能為「智性」(楊澤波著:《牟宗三三系論論衡》(上海市: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頁276),我們可以指出,這不過是一種散列的、無關聯的、對人類特殊構造的隨意條例。豈可取代康德通過三大批判而作出的人類心靈機能的通貫整體的考論?!他也隨處 採用從牟先生那裡拿來的詞語如「作為心體的道德本心」、「理性思維」等來講孔孟,卻無知於「本心」、「理性」作為道德哲學的核心字 詞,含著立普遍法則之義,亦即含著普遍必然性之義。究其實,他將 「道德本心」理解為心理學意義的心,而在他心目中的「理性」不過是管轄經驗領域的知性而已。儘管楊先生的大著也使用許多哲學詞和討論不少哲學命題,然卻處處顯得與哲學思維格格不入,他提出「欲性、智性、仁性」三分法,但這種「三分法」根本不是有哲學依據之劃分,可見其哲學訓練不足。(對於楊澤波該等說法的批評,詳論見盧雪崑著:《孔子哲學傳統—理性文明與基 礎哲學》(臺北市:里仁書局,2014年),頁684)

在大陸改革開放之初,牟宗三哲學在大陸學術界發生重大的影響,然畢竟因缺乏客觀瞭解,故對牟宗三哲學之為人類理性本性之學的根本義不能相契,結果是因不理解而起反動。就吾所知,鄭家棟教授《當代新儒學論衡》一書就提出所謂儒家傳統智慧「知識化」之詰難,其大著一開首的〈沒有聖賢的時代—代序論〉中說:「知識化 的儒學所關注的是本體而非工夫,是系統的整全而非實踐的篤實,『工夫』反成為了可有可無的東西。知識化將使儒學偏離其作為聖學的整體精神。」(1)上世紀末,大陸上就流行所謂「後牟宗三時代」、「牟宗三研究從熱門到過氣」的說法。在這批學者看來,牟宗三哲學已經過時。

梁濤先生在其大作〈中國哲學的新思考—《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序〉中提出「儒學的現代轉化」,並指出內地(大陸)儒學研究 的一種趨勢:「從閱讀牟先生等港臺新儒家的著作開始接受和理解儒 學的基本價值,又從反思牟先生等港臺新儒家的學術觀點開始嘗試建 構內地(大陸)新儒學的研究範式。」( 見梁濤著:〈中國哲學的新思考—《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序〉,收入梁濤主編:《中國哲學新思叢書》,北京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

吾人不必置疑,大陸的儒學研究已經在醞釀一場巨大轉變,然這場轉變何去何從?

第五節 小結

無疑,早年大陸上出現過的牟學崇拜熱當該結束了,牟宗三從來就不是什麼神壇上的神。如我們一再論明,牟宗三哲學作為人類理性本性之學,除非學者們從根本上反思何謂「理性」,以理性的思維模 式取代頭腦裡固執著的形形色色的偏見與混雜無章的思維方式,否則 他們所謂對牟宗三哲學的反省和檢討,皆不得要領。如吾人所見,學者們追隨西方傳統的舊思維模式,一味重複西方傳統中困於舊思維的形形色色的說法,以不求甚解、斷章取義、拿來主義的方式對待康德哲學,混雜著近代西方哲學流行的各種學派主張,流於一般的經驗倫 理學、情境倫理學、親情倫理學,依照諸種成見而構成所謂對牟宗三哲學的反省和檢討(2),前景堪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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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鄭家棟著:《當代新儒學論衡》(臺北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5。牟先生所論「道德的形而上學」是吸納康德批判哲學之洞見而自建的哲學系統,並不是照搬康德的述語來套中國傳統哲學,也並非跟從西方哲學的分類架構來講「形而上學」,其本旨是論明並確立孔子哲學傳統作為人類理性本性之學的。此乃聖學之大本大源的根本問題,是「先立其大」的正端緒的工作,豈是鄭家棟教授所謂「是系統的整全而非實踐的篤實,『工夫』反成為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先立其大」,言工夫始能是道德實踐的工夫,道德主體本身就要求工夫,豈有大本立而無工夫?!對於楊澤波該等說法的批評,詳論見盧雪崑著:《孔子哲學傳統—理性文明與基礎哲學》,頁757-762。

(2)如大陸學者唐文明教授跟隨黑格爾派的觀點,把康德的自律道德理解為「一種律法主義思想」,並據此批評牟宗三先生「挪用康德式的自律概念來詮釋儒家思想而導致對儒家美德倫理傳統的系統性扭曲」。(唐文明著:《隱秘的顛覆—牟宗三、康德與原始儒家》,北京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頁4。)「將儒家倫理精神化約為道德主義」(同前揭書,頁5)。唐教授根本未有理會康德道德哲學的創闢性洞識,只是一味重複西方傳統中困於舊思維的形形色色的說法。他以西方舊傳統中的「道德主義」來理解「道德」,他說:「道德主義對道德的實質性理解」是「純粹自覺自願的為他主義傾向」(同前揭書,頁42)。究其實,學界流行一種盲目挪用西方名目繁多的學派、思潮來形成意見的風氣,唐教授只是其中佼佼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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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哲學:二十一世紀啟蒙哲學之先河》

作者|盧雪崑

出版社|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1/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