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論和分析哲學的東方起源?從「白馬非馬」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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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哲學家的觀點沒有超前的思維,他又怎配得上哲學家的稱謂呢?公孫龍就是一個超前的人物。他生於普羅大眾無法理解名家思想的戰國時代,淪為其他學派的主要攻擊對象。《公孫龍子》一書言簡意深,難讀難解,他被世人誤解可謂合情合理。

作者:周九泉

身為一個哲學家,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生於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時代。正如尼采於《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說:「我的嘴巴不屬於那些耳朵。」不過,如果一個哲學家的觀點沒有超前的思維,他又怎配得上哲學家的稱謂呢?公孫龍就是一個超前的人物。他生於普羅大眾無法理解名家思想的戰國時代,淪為其他學派的主要攻擊對象。「白馬論」及「離堅白」等學說被視為蠱惑人心的洪水猛獸,例如《呂氏春秋》便把公孫龍載入〈淫辭篇〉。而且,《公孫龍子》一書言簡意深,難讀難解,他被世人誤解可謂合情合理。

 

名家對倫理學不感興趣,即使偶有觸及,也是點到即止。事實上,名家認為「正名實」比空談倫理更重要,因為若不先弄清楚概念和事物的關係,倫理道德根本無從談起。儒家則傾向漠視這個問題。他們認為四書五經已對「仁」、「義」等概念下了定義,故沒有必要檢討。相反,名家思想對墨家有較大的衝擊。後期墨家(簡稱「後墨」)著有《墨經》以積極回應名家的挑戰。但觀乎《墨經》的內容,仍然擺脫不了儒家思想的影響(事實上,墨家從沒擺脫儒家的影響)。一言蔽之,自古以來中國人都不習慣把哲學思想從社會的倫理道德之中抽離,好像這樣做就是大逆不道。只有莊子這種瀟灑的人,才領略到名家思想的趣味。雖然莊子的立場與名家相左,但他亦會辯論名實等命題。隨著漢武帝獨尊儒術,不難想像名家這種「純理性思辯」的精神根本沒有生存空間。直至南北朝時期,機緣終於成熟了,《公孫龍子》這部名家寶典才被人重新發掘,廣泛宣揚。很悲哀的是,那時距離公孫龍的時代已過了七、八百年了。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名家實為「形名家」的簡稱。《孔叢子》說:「公孫龍好刑名。」(「刑」乃「形」的假借字;「好」即「愛好」之意。)「形」即我們感官上可以感知的一切事物,「名」即我們用以理解一切事物而生起的概念。關於這一點,〈指物論〉說得最圓滿。舉例說,我何以得知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頭牛?首先,我必須知道牛的德性(主要內容),例如:有一對角。公孫龍稱呼事物的德性為「指」;接著,我去觀察另一種動物時,就可以根據這個「指」而知道那是不是一頭牛。所以,公孫龍說:「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也就是說,世間一切事物都必須通過「指」才可以被認知,故說「物莫非指」。而每當我根據「有一對角」這個概念去認知一頭牛的時候,我便得到一頭牛。換言之,「指」在我作出認知的一刻便是「物」了,有「指」等於無「指」,故說「而指非指」。〈指物論〉可謂公孫龍學說的核心。

 

然而,〈白馬論〉才是公孫龍的成名作。雖然此說並非公孫龍原創,但正如共產主義不是馬克思原創一樣,這並不妨礙公孫龍成為此說的一代宗師。公孫龍反對以同一名相來包含多個概念,他不能接受字詞產生歧義。就以「白馬非馬」來說,「白馬」是指「白色的馬」,這個概念排除了其他顏色的馬的可能性。明顯地,白馬不可能是黃馬、黑馬。相對而言,「馬」作為一個概念並沒有指定顏色。換言之,「馬」能夠包含一切顏色,故「馬」並不排除黃馬、黑馬。

 

一般人的邏輯是「白馬是馬的一種」,倒過來就是「其中一種馬是白馬」。公孫龍反對這種說法。如前所述,「白馬」不包含(其他顏色的)「馬」,反過來說,「馬」也不可能包含「白馬」。對於前者,一般人尚且可以理解;但對於後者,一般人容易感到困惑。其道理是這樣的:「馬」並沒有指定是什麼顏色,所以能夠包含一切顏色;但「能夠包含一切顏色」並不等於「白色」,兩者的德性存在矛盾。因此,「能夠包含一切顏色的馬」不是「白馬」,那只是一匹沒有顏色的馬而已。既然沒有顏色,當然不包括「白」了。這個道理有點玄,已然觸及形而上學的層次,難怪戰國時期諸子百家都視「白馬非馬」為詭辯了。其實,公孫龍也應該知道,批評他的人大部分都不是於邏輯上駁倒他,而是根本聽不懂〈白馬論〉罷了。

有關公孫龍和白馬論的水墨畫。(資料圖片)

 

佛法東傳下的名家思想

 

由戰國時期人們聽不懂〈白馬論〉至南北朝時期掀起研讀〈白馬論〉的熱潮,這一轉變與佛教東傳不無關係。魏晉年間,大乘佛法從西域傳入中原,尤其是鳩摩羅什大量翻譯了龍樹、提婆的中觀論著,以及《金剛經》這類弘揚般若空觀的經典,為純理性思辨創造有利條件。《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即我們六根接觸六塵皆為「空」。舉例說,當我說「我拿著一隻杯子」,這句說話裡面每一個詞語都只是概念,沒有一樣真實。「杯子」的本質是陶泥,我們把它造成杯子的模樣才稱呼它為「杯子」。以此觀之,「我」、「拿著」、「一隻」都是概念,不是真實。當然,觀杯性空,容易;觀我性空,困難。如果以為那些都是真實的,便叫「迷」了。於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中觀思想,即不偏執於「有」、不偏執於「無」、也不偏執於「非有非無」,姑且稱呼這種境界為「中」。總之,其意義在於讓中國人深刻地明白到「眼見未為真」的道理,並訓練了中國人的抽象思維(當然,佛家認為這樣才接近真實)。最重要是,大乘佛法帶出了世間一齊概念皆隨順眾生的因緣而建立,並非實有。正如《中論》說:「但為引導眾生故,以假名說。」比如說,佛眼觀一切眾生無善無惡;不過因為我們認為世間有善有惡,佛陀便隨順我們,教我們斷惡修善。換言之,大乘佛法認為一切事物「唯心所現」,於是一切概念便「唯識所變」。你可以說「概念」這東西真實,也可以說它虛假,一切視乎你用哪一個角度去觀察。篇幅所限,筆者不打算展開來討論,否則必須另立專章。不難發現,若對大乘佛法有所認識,再來學習名家學說便容易多了。老、莊、後墨和公孫龍都無法提升中國人對形而上學的追求,大乘佛法卻做到了。其秘訣也許就是要與宗教結合,中國人才感興趣。

 

般若空觀講求消除妄念,也就是離開一切概念而顯現根本智慧;名家學說則著重引導人們準確掌握和運用不同的概念,即後墨所說的「以名舉實」。何謂「準確」?〈名實論〉有云:「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實以實其所實而不曠焉,位也。」這就是說要名符其實,概念不能超越所指示的對象。又云:「其正者,正其所實也;正其所實者,正其名也。」只要名符其實,便稱為「正」。公孫龍以至整個名家學派的終極目標,就是令天下一切概念都名符其實,把所有概念都梳理得井井有條,「審其名實,慎其謂」。這是一個極其遠大的理想,可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柏拉圖在《理想國》中開啟了對「正義」的探討;一直去到羅爾斯(John Rawls)和桑德爾(Michael Sandel)還在「正義」這一概念上糾纏。由此可見,「審其名實,慎其謂」絕非公孫龍以及任何一個學派的能力範圍。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公孫龍的出發點是錯誤的,其學說的精密程度也比不上柏拉圖和大乘佛法。但是,這些都不妨礙他為東方的認識論樹立里程碑。1950年代初,《公孫龍子》英譯本出版,甚至現於歐美的大學圖書館都可以找到。

白馬非馬還是白馬為馬?

 

最後,不得不提後世對公孫龍存在的誤解。例如譚戒甫說:「公孫龍提出『白馬非馬』的論題,大意當是:白馬就是白馬,不得偏去一個白,也不得偏去一個馬;故不可說白馬為白,自然也不可說白馬為馬了。他的結論就是這樣得出來的。由此說來,天下萬物,形名二字可以括盡。故公孫龍總揭其義,叫做『形名』以成其學。由是得知,形名家只認有物的『形』,不認有物的『實』。」(見《公孫龍子形名發微》)首先,他未能掌握〈白馬論〉的重點;其次,他的理解近似大乘佛法多於公孫龍的見解。若然「不認有物的『實』」,〈名實論〉又何須囑咐「審其名實,慎其謂」呢?可見,就連譚戒甫這個層次的大國學家,尚且未能準確稱述《公孫龍子》。

 

也許在這個西方分析哲學當道的時代,我們有必要重新提起公孫龍子那一匹白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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