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與小王子(3):不能行走的玫瑰和漫遊者小王子

撰文:卡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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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寧可相信旅行是一個謊言,實際上他在實踐蓄謀多年的自殺。或者因為他即將赴會的禪修旅行團,本身就是邪教控制人身自由的陰謀?我開始尋找報紙的消息,也許他乘坐的飛機掉進了太平洋,而他並沒有將我列為緊急聯繫人。

玫瑰與小王子(1):玫瑰的真實存在

玫瑰與小王子(2):小王子的逃離

CC通知我他要獨自離開的決定之後,我坐上火車往北走,撲進一個老人懷裡:「請讓我成為你的精神分析病人吧!只有成為病人,我才有可能康復。」

 

老人說,「不,你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成為我的病人。因為分析師和病人之間的溫情關係,是假的,是欺騙,是安慰劑。你需要的是真實。」

 

「我想飛,我想有人和我一起飛。」

 

「真實就是,你是一個母親,你的孩子這麼小,她只能依靠你。記住,你的孩子就是你的監獄。為了她,你必須至少再坐十幾年的監獄。那麼你的慾望,CC的慾望,都沒有你的孩子的需要來得重要。她完全地依靠你,要吃、要喝、要感情,海綿一樣吸收你。」

 

「我有無數的辦法讓CC開心,可是,我沒有足夠的時間,給他,給我自己……」

 

「真實就是,你愛他,就只能讓他遠行。他也變成了你的孩子,孩子終歸都要遠行。在愛面前,我們還不夠謙虛,不能只顧著你自己,激情過後,你能給的,就是care,關心。在他有需要的時候,給他關心。在他不需要的時候,安心做你自己的事情。你們的關係已經改變,他已經是你的孩子。」

 

「在愛面前,我們還要學習謙虛……」

 

看來,我是一朵不能自由行走的玫瑰,我有流血的身體。我有責任將土地的養分,送給我的花兒。我也有責任將我的美麗,留給需要我的蝴蝶、穿堂風和B612星球。

 

為什麼《小王子》里作為總是「第一個開口說話」主體的玫瑰,卻偏偏不能行走?小王子笑話蛇沒有腳時,應該是想起了玫瑰,他對蛇說「你不會很厲害的……你連腳都沒有……你甚至不能出門旅行……」在現代性的背景下,扎根與流動性(Mobility)的矛盾成了解讀玫瑰和小王子關係的另一個隱喻。玫瑰必須將根扎入土地,才能存活鮮亮。土地令她扎根,B612星球的土地滋養她,使得她成為獨特的她自己。她的行走,必須依賴外力。換句話說,玫瑰也是可以走的,只要小王子願意把她和泥土放在花盆里一起帶走。她面臨的代價是,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盆栽的植物,再怎麼美麗,也比不過在大地上生長的植物的強壯生命力。那得多大的花盆,才允許玫瑰長得比小王子還高,花繁葉茂?小王子橫越沙漠時和一朵花的對話中,那朵花形容路過的駱駝商旅的幾個人:「他們沒有根,所以日子一定很難過。」

 

小王子也從來沒有想過帶上玫瑰一起旅行,玫瑰本來就是他逃離的主要對象。既然他可以通過遷徙候鳥逃離,那麼如果他想,他也是可以給玫瑰捎去平安的消息。但是,《小王子》通篇都沒有提他離開B612星球后與這個星球的任何聯繫,並且離開的時候,說明了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帶上玫瑰旅行,等於說是他依舊不能擺脫B612星球上的日常,依舊將背負重大的責任。這種捆綁的旅行,對玫瑰和小王子雙方,都很可能是一種相互扼殺生命力的窒息。

 

而小王子想要的,不是有計劃的旅行,是出走、漫遊。傅柯在《什麼是啟蒙》里討論現代性時,著重討論了波德萊爾所言的現代性。文中提到一個名詞:flâneur,浪子,無所事事漫無目的的漫遊者,滿足于睜眼看世界、在腦子裡堆積記憶的人。在「正常」人眼中,這些浪子、漫遊者,可能是「吟遊詩人」、「騎士」、「賣藝人」,也常常是午夜幽靈般遊蕩的「瘋子」、「麻風病人」、無家可歸的人、被唾棄的人、不具有社會關係和社會位置的人……在夜晚高樓的陰影下,那守著酒瓶不願離去的酒鬼。黎明到來前的冰涼里,那一根根數馬路柵欄或者數清晨打在列車車窗上的雨點的男人。公園大樹下、煙霧繚繞的老廟前,那抖抖索索任憑尿水四流也要吸下最後一口海洛因的黑影。

小王子想要的,不是有計劃的旅行,是出走、漫遊。(Planetizen圖片)

 

原來,小王子的出發,是要卸下所有的責任,去當浪子。這令我想起《小王子》的電影里(Mark Osborne,2015),小王子在街角做清潔工的身影,一個拒絕「長大」進入體制的人。他關於未來的出路,是要變成現代的人。這就得重新發現自己、創造自己,把自己的存在本身,打造成一件藝術品。生活在現實的社會中,小王子無法成為藝術品,他必須出走,走出現實、走進比現實還要真實的「虛構的存在」,走向藝術的存在,在藝術里重新生產、創造、發明自己。這就是傅柯晚年探討的生存美學。傅柯和許多哲學家不一樣的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家以思辨和話語為生,但思辨與話語跟哲學家的個人生活沒有太大關係,是平行的。「生存美學」成了一些人高談闊論展現自己的話語,成了觥籌交錯時最時髦的裝飾。而在傅柯這裡,他的每一部學術著作,都是他個人生命歷史自我書寫的一個章節。思想和他不是平行的存在,而是是他建構自己作為主體的思想的主體。他的思想概念是流動的,生活也是流動的,是快速地對過去的自我的否定。他晚年所感興趣的古希臘哲人,尤其蘇格拉底,以言立身,以街頭提問、辯論、生活方式的實踐作為哲學存在的本身,而不是寫作。最後蘇格拉底選擇飲鴆而亡,而非在學生、友人的協助下逃離,也是在實踐他自身理性思辨關於是否逃亡的結論——選擇死亡而非逃亡。通過做,去讓一個「我」做一個「非我」,做一個他者,我的他者,無論是傅柯的性的極限體驗,還是在毒品刺激下瀕臨死亡的經驗……通過這些對極限的挑戰、逾越,「我」才能從填滿了意識、無意識和下意識的無孔不入的原則、規矩中破殼而出。在他人之中,卻活在他人眼光之外、之上,活在自己的經驗乃至自己的語言、話語、理性之外、之上。

 

現代性作為一種生存方式和生存態度,要成為現代的人,不僅要處理與當下的關係,還要在這個過程里生成新的自己,使得自己的肉體、言行、氣質變成一件藝術品,變得更加優雅、美麗。但這個過程是危險的,結果是未知的,所建構的主體是否認同一的。傅柯說「假若我知道真理,我將會被改變。或許我將被拯救,或許我將死去,但我想對我而言,無論如何是一樣的」。成為浪子、漫遊者的含義,不僅在於藝術創作之前的虛無,對一切既定價值的否定。還在於在漫遊的過程中,不僅世界向漫遊者完全開放,而且作為漫遊者的小王子將自己完全開放給世界,活在當下。這種漫遊,毫無疑問是在過叔本華、尼采和傅柯所強調的「別無他法」,是理性的無可奈何,只能是過「危險的生活」的意志。否定既有價值而重鑄價值,是要逾越一切既有的社會規範,實踐勇氣來抵達真理,摒棄令人厭惡的重複、陳舊的自我。傅柯迷戀于舊金山的群交、受虐性愛,沉迷于死亡谷的毒品體驗,最後以艾滋病進入死亡,正是他實踐自身哲學和死亡概念的死亡——拒絕公共衛生措施對個體的規訓,以自己的生命犯險,面對、走向死亡,讓行動、讓身體、讓死亡成為一部作品,成為哲學本身。這就是蘇格拉底的啟示和誘惑。至於小王子能否完成自身的蛻變,走向何種危險,我還需要通過聖修伯里的文字尋找線索。

CC出發旅行。他能為肉身找到一種脫離工具理性控制的、他自己就是哲學的、同時又對現實政治產生影響的存在嗎?(Bustle圖片)

 

出走,如果真的是一群遷徙的候鳥幫助小王子離開了B612星球,那麼在遊歷七個星球之間呢?為什麼不趁著候鳥返回的時候返回B612星球?抵達地球之後,幫助小王子的旅行者和小王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候鳥,僅僅是他借用的一個物質性的力量嗎?再說,在地球上,小王子為何那麼急切地要回B612星球,而不是等待另一群候鳥駝他飛翔?我沒有在《小王子》里找到線索,讀者只能自行做大膽的想象。

 

CC對日常生活的厭倦,已經抵達極點了嗎?我常常看見他捧著一本書,或者端一杯咖啡,點燃一根又一根煙,在廚房的角落里,恨不得待一整天。上班、飲食的需要、家庭的勞作,對他來說,也許是不能再承受的負擔。廚房間或傳來咳嗽的聲音,他對古希臘如此著迷。傳說中的蘇格拉底,在雅典的市場上辯論,與妻子的撒潑共存,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突然站住,忘記此時此地此在,思維脫離軀體遨遊而主宰了他的所在。CC拒絕在現實生活中有一個既定的位置,他拒絕與大都市里高度飛馳的節奏配合,隨時隨地地任憑思想漫遊,拖一具緩慢的身體。他抗拒管理和規劃,究竟是出於一種毫無資源可規劃、對抗無能為力的策略,還是一種對思維被工具化和理性化的抗拒?思想,在現代化的大都市里,變成了理性工具的一種智能。這種智能,機器人完全可以抵達,在海德格的表述里,那就是「對現成給定的東西進行計算和觀察,以及如何可能重新改變和生產他們」。這恰恰是「過危險的生活」的反面。這種算計,還蘊含著一種深刻的無法解決的衝突,那就是在私人領域——工作領域的算計和服從,與在工作領域之外運用思辨的自由之間的衝突。

 

這樣說來,捲入政治又被迫脫離政治,流亡,失去讀者,並不是決定CC無根的根本因素。決定他的無根和漫遊,是思維的無根性,是流亡導致的無論在哪一種語言里寫作都沒有讀者的處境,以及這樣一種處境決定的、寫作和思考方面的困難。但他不是蘇格拉底,不是熄滅政治熱情的海德格,也不是遠離社會運動的傅柯。他對政治有一種尚未完成的遺憾,這種遺憾牽絆著他,既無法完全進入哲學,又無法直接進入政治。流亡的他,只能在他處尋找故國,當他處逐漸生活成為家園,他又驚恐地飛奔,尋找另一個他處。他所需要的,是一種被懸吊的痛苦,通過這種痛苦來確定自身的存在。試圖擺脫被懸吊著的痛苦,CC出發旅行。他能為肉身找到一種脫離工具理性控制的、他自己就是哲學的、同時又對現實政治產生影響的存在嗎?

 

CC出發前說,現在是微信和電話的時代,可以隨時聯繫。按理早已降落、入住、入睡的他,為何沒有向我報告平安?因為他就沒有打算再回來?因為顧忌和他一起旅行的玫瑰或候鳥的感受?那玫瑰的尖刺、抑或候鳥的利嘴,分分秒秒扎在我的胸口,切割我的心肺。我寧可相信旅行是一個謊言,實際上他在實踐蓄謀多年的自殺。或者因為他即將赴會的禪修旅行團,本身就是邪教控制人身自由的陰謀?我開始尋找報紙的消息,也許他乘坐的飛機掉進了太平洋,而他並沒有將我列為緊急聯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