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德企在華做生意,都會考慮三個問題|專家有話說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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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鈎」這個現象並不新鮮:自從奧巴馬時代開始,美國與西方悄然發起了針對中國的經濟脱鈎;特朗普政府只是粗暴地、鑼鼓喧天地在執行;拜登政府看似講話客氣,但政策是一貫的。
正如我之前所寫過,歐洲特別是德國,對於脱鈎相當不情願。

作者:戰略管理諮詢公司Debrouillage創始人Gunter Schoech

德國作為出口導向型國家,中國是第二大客戶,(佔德國出口比重)大概與美國或法國體量相當,我們從脱鈎中幾乎得不到任何好處。德國自二戰後復甦以來,長期奉行的外交政策主張就是「以商促變(Wandel durch Handel)」,更不必說中國是我們頭號的進口來源國。

但如今,受三個主要因素的影響,我們面臨一個多少已經不同以往的局勢:

1.防疫形勢;

2.德國新一屆「紅綠燈」政府(指德國社民黨、綠黨與德國自民黨組成的執政聯盟,三黨代表顏色分別為紅、綠、黃——觀察者網譯註)

3.俄烏戰爭:對於任何被視作「系統性對手」的外國力量,德國國內正拿着放大鏡檢視對它們的依賴。

內地繼續落實動態清零,對於外資企業而言也是一大煩惱。(新華社)

基於防疫的考量

新冠不僅涉及公共衛生,也是一個實際問題:作為戰略顧問,我在自己的客戶群體中就見識過,有企業因為防疫措施而犯愁。由於隔離規定,出行意願相應降低;而在酒店隔離數天後,也不確定能否繼續順利前往想去的目的地。

與其他國家相比,在中國談生意,或許更看重人際關係中的信任,而這種信任建立在面對面交往的基礎上。

我的一名客戶在美國收購了一家公司,相關部門CEO飛到美國參加簽約儀式,這是他自新冠疫情出現後至今,唯一一次去美國;其它的任何問題,都通過視頻會議或經由美國那邊的基層員工與律師處理妥當。這種情況在中國是難以想象的。

另一家中國公司在歐洲的收購案告吹了,部分原因是在持續數月的激烈談判後,依然沒法安排與中國公司的老總坐下來面談。那些已經在中國有投資的企業,自然也會擔心他們的工廠或辦公室面臨突然關停的可能。

對於中國的防疫政策,一種不帶感性色彩的德國式評估可能是這樣的:

當病毒出現新變種,又缺乏有效的疫苗,存在大規模且不確定的感染風險時,中國式的「清零」政策運行得非常成功。與歐洲 、美國乃至幾乎全世界其他地方不同,中國有能力在境內控制住疫情傳播。源於中國政治體制的自上而下的組織體系,加上遵守紀律、能吃苦耐勞的人民,讓這一切成為可能。

當相對有效且安全的疫苗問世後,包括那些能夠應對新變種病毒的疫苗,就可以把這個因素納入防疫考量中。至於對於哪個國家造出何種疫苗,以及由所謂「競賽」引發的愛國主義自豪感,大家沒必要太上頭。全世界三大疫苗製造商——法國的賽諾菲、英國的葛蘭素史克以及德國的默克集團——都沒能產出堪比BioNTech/輝瑞和美國莫德納公司那樣的疫苗。

在德國人眼裏,西方因為缺乏實現清零的紀律性,付出了上百萬人死亡的代價後,社會才逐漸恢復正常;中國在疫情之初表現得更好,如今面臨壓力,可以更多地應用全球醫學成果。

中國歐盟商會主席伍德克(Joerg Wuttke)最近就談到,中國的營商環境在確定性、可靠性及效率方面有所變動。

新冠疫情凸顯了當今供應鏈全球化的程度有多深。工廠停歇、集裝箱難運轉、工業產品零部件短缺,以上種種情況讓許多企業開始思考如何增強供應鏈的韌性。

德國外交部長、來自綠黨的貝爾伯克(右)反對中資入股德國主要基建。圖為她11月3日出席G7外長會議,旁為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P)

「紅綠燈」政府

另一方面,在德國,靠政治意願推動做事情,通常是十分短命的。

就拿生產口罩簡單舉例吧:我們的政府拿出超過6300萬歐元,支持82家德國公司在本土生產口罩。然而回過頭看,絕大部分公司已經關停生產線。它們的售價要比從中國進口的口罩貴3到5倍,而醫院或電商平台等大型採購方在意的就是價格。

然後是德國這屆新政府。默克爾的基督教民主聯盟(基民盟)在上次大選中大敗,而綠黨(左翼環保主義者)是最大的贏家。現任總理朔爾茨出身的社民黨(紅),是上一屆與本屆政府中唯一的常量。自由民主黨(黃)也需要抱團來組建聯合政府。所以我們稱之為「紅綠燈執政聯盟」。

我從來不是默克爾的忠實支持者,但如果要列舉一點她的長處,那便是外交、調和分歧與危機管控。難怪默克爾在國際上享受的聲譽,遠高於她在德國國內的風評。我認為在處理對華關係問題上,默克爾指明的方向非常合適:通過互惠互利的貿易往來,維繫德中間良好的外交關係與密切的經貿聯繫。

證明你自己作為一個貿易伙伴的價值,不要在全世界面前扮演「教師爺」,尤其是不要公開作秀;當你取得夥伴的信任後,便可以在台面下更方便、更有效地提出你想表達的任何觀點。如果德國真的對一些問題抱有關切(不管是環保、人權、貿易還是其它事情),恰恰需要這種低調務實的政策。公開叫罵往往只會適得其反,導致更多的民族主義、互相回敬指責、施加制裁,然後是更激烈的對抗。

但在西方國家,默克爾的外交風格是選舉的減分項。公開批評中國會帶來巨大流量,在「寬以律己,嚴以待中」這事上,哪個德國人原則上會反對呢?這在任何國家基本上都說得通,不管他們自己對自己是什麼標準。

我們的新任外交部長、來自綠黨的安娜萊娜·貝爾伯克,長期在最受歡迎政客的排名中霸榜前三。相比其他任何事情,她顯然最在乎自己的選民與選票。用不加修飾的語言公開發表「強硬」的譴責,正是她那些相對年輕且理想化的選民所愛聽的,而貝爾伯克確實照做了。乍看上去,這屬於非常廉價的政治得分。

外交部長通常是德國人氣最高的政治人物,因為他們能夠打造許多光鮮人設,展示自己有多麼強硬,而不需要採取任何行動或承擔任何責任。

最後,自由派因為天性使然,不喜歡在他們看來不必要地限制任何種類自由的任何制度。

但這種作秀不是沒有代價的,哪怕來得往往並不顯眼。一名客戶向我講述了,在德國新政府加大批評中國的調門後,德企蒙受的隱藏代價之一:他說他的公司第一次在中國輸掉競標,原因不是技術要求或價格方面,只是因為他們是一家德國公司——當然,單方面的闡述未必就是事實,僅供參考。

所以總的來說,在中國做生意的德國投資人必須了解,現在更有可能搞亂德中關係的,是他們自己的政府。

大眾汽車在新疆建廠就是案例,現在私營企業被德國輿論與政府盯上了,不僅僅是面臨語言攻擊,還會伴隨着行動——因為在新疆設廠,今年5月底,大眾汽車關於延長投資擔保的申請被德國政府拒絕了——只要是與新疆有任何關聯的,都被來自綠黨的經濟部長羅伯特·哈貝克否決了。

哈貝克同樣反對中國遠洋運輸集團(COSCO)對漢堡港一處小型集裝箱碼頭的入股,還揚言未來與北京打交道時將「不再天真」,並補充「我們不能讓自己再被勒索」。(當地時間10月26日,德國政府最終批准中遠入股漢堡港——觀察者網注)

德國總理朔爾茨率商務代表團訪華,成為是中共二十大召開後首位來訪的歐洲領導人。(新華社)

俄烏戰爭

自去年12月上任以來,德國總理朔爾茨終於選擇在今年11月4日首訪中國。朔爾茨講話不愛直來直去,他一邊在組織企業界代表團隨行,一邊又呼籲減少對中國的經濟依賴。雖然一些防疫要求增加了組團難度,但目前已經有一個龐大的代表團待命,準備好在11月12號到14號,陪同朔爾茨出訪越南與新加坡。

考慮到德國已對俄羅斯如此依賴,德國有民調顯示,對向中國派出經濟代表團的支持率走低,但這種事並不新鮮,政客通常會做姿態迎合鎂光燈,而代表團則是在背後做實事。

最極端情況下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已經在俄羅斯的案例中體現出來了——今天,問題並非是某家德國公司是否應該叫停在俄生意,德國公眾追問的是:為什麼某家公司還沒有退出俄羅斯市場?

這就要說到俄烏戰爭。德國欣賞中方在這一問題上可信的中立立場。中國也許會為美國的對手「祈禱」,但從未像西方支持烏克蘭那樣,大規模直接介入這場衝突,比如賣軍火、訓練部隊、提供資金與分享情報等。

戰事之初,許多德國人在擔心,中國是否會像俄羅斯那樣,直接使用武力統一台灣。然而,在南希·佩洛西竄訪台灣之後,德國人對她行為的認可度已經明顯降低了。

因此,焦點自然轉移到了對經濟的影響上。

許多分析人士指出,德國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是一個歷史性錯誤。在北溪天然氣管道被限閘、徹底關閉乃至破壞之際,德國幾乎沒有人敢為當初修管道的決策辯護。

不管衝突發生前德國和西方領導人犯下了哪些錯誤,如今都被俄羅斯在俄烏戰爭中的責任權宜地掩蓋過去。人們開始物色天然氣以外的可再生能源,隨後意識到:在太陽能與風能領域,今天的德國依賴中國,更甚於在天然氣上依賴俄羅斯。

就在俄烏戰爭之前,德國55%的天然氣來自俄羅斯供應。然而,我們的太陽能電池有95%來自中國。僅僅10年前,從硅電池到太陽能電池板,德國還是全球太陽能產業市場的領導者。然而,在當初規劃的產業規模實現後,上網電價補貼額度大幅降低。僅僅4年內,就消失了10萬個工作崗位,餘下的公司則大多被中企收購。

10月26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右)在總統府愛麗舍宮迎接德國總理朔爾茨。二人當日舉行午餐會,探討如何彌合兩國在能源危機、歐洲防務等問題上的諸多分歧。(新華社)

在風能領域,德國自2016年以來失去了39%的工作崗位。德國風能企業比太陽能企業發展得更好,但產能放在了全世界,包括中國。德國國內的需求少得可憐。

德國的政策制定者,做夢都希望這些產業能回流國內,但從投資人到學徒都不情願:在考慮投資興建大型工廠、選擇終生職業這樣的決定時,德國過去的能源戰略實在是太離譜、太不可靠、變化太過頻繁了。

我不相信僅憑政治意願,就能改變這一切。由於缺乏公共空間、無休止的申請流程,加上當地居民樂此不疲地打官司、拖延項目工期,在德國,發展可再生能源的步伐已經走向遲滯。

所以,德國在華直接投資的前景,並不會慘淡。事實上,根據榮鼎諮詢智庫的數據,2022年上半年,歐洲在中國的直接投資按年增長了15%,主要就是德國公司拉動的。

德國化工巨企巴斯夫(BASF)行政總裁Martin Brudermueller。(AP)

當中的旗艦項目,自然是巴斯夫公司(BASF)在湛江投產的一期工廠。這將會是外國對華直接投資中最大的單一項目,也是巴斯夫公司成立以來最大的一筆投資——根據該公司聲明,項目到2030年的投資總額高達100億歐元。

必須注意的是,巴斯夫公司於2018年七月宣佈工廠選址,並在2019年年底開工建設。這都發生在我前面提到的三個主要變化因素之前。而對這處一體化基地的最終驗收,是在今年7月通過的。

巴斯夫公司作為一家全球化企業,在世界各地都建有類似的一體化工廠,而他們專門瞄準了中國國內的市場。不僅將石化產品中不同的價值鏈條整合到一家工廠,節省多餘的物流成本;也拉近了所有中間商品、終端產品,與消費者之間的距離。中國作為全球製造業的引擎,目前已經建有2處這樣的一體化工廠,與歐洲和美國的數量持平。

結語

所以,最終誰會取勝?意識形態還是商業考量?還是說,我們有可能會回到一種模式,即並非兩者中某一方取勝,也並非兩者一定程度上「共存」,而是通過交流來切實促進相互理解與合作,避免重組供應鏈這樣的相互提防。

短期內,目前的趨勢似乎有些脱鈎的苗頭;長期來說,人類有責任開展更多合作。在連接這兩個階段的中途,迫切需要一些意味着容忍與為局勢降級的指路明燈。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