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碼音樂產業年代 廣東歌從神壇跌落華語樂壇邊緣

撰文:戴小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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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旺角西洋菜街鴻光大廈,經過一道長樓梯走到盡頭,可以看到一塊不起眼的深紅色小牌子,上面印着「老友記天地唱片」幾個燙金字,門口貼了一張海報,寫着《這樣憶起陳百強》的新書講座活動,屋裏隱隱約約傳出80年代的經典歌曲。推門進去,不足三百呎的地上橫七豎八地堆滿各種音響部件和雜物,櫃上密密麻麻的黑膠碟卻被碼得出奇齊整;走進看去,九成以上是橫跨數十年的廣東歌大碟。老闆黃國恩對每一張都如數家珍:「最多的時候,我收藏了近四萬隻(唱片)。」然而,記者採訪的整個下午,都鮮有人入內光顧,只是偶爾有人路過在門口張望⋯⋯

黃國恩提到,「翻版」工廠的大量出現對唱片市場產生極大衝擊。(鄭子峰攝)

數碼音樂時代到來
唱片銷量一落千丈

作為唱片發燒友,黃國恩在1995年開了第一家CD鋪,他至今仍對當時人們輪候幾個小時來買唱片的畫面歷歷在目。但好景不長,「翻版」唱片的湧現對市場造成極大衝擊,根據國際唱片業協會(IFPI)香港數據,1995年本地唱片銷售額已經跌至16.8億元。「差不多在1996年就難支撐下去了。」黃國恩說,「那時張學友早上才推出新唱片,下午已有人賣翻版。」到1999年,他的CD鋪結業,本地唱片銷售額僅有9.8億元。

翻版唱片的出現讓銷量急劇下滑,數碼音樂的到來則直接打翻傳統唱片行業的聚寶盆。已故知名作曲家兼填詞人黃霑也曾表示,「科技發達」正是廣東歌衰落的一大原因。

先進的互聯網軟件讓任何作曲的元素,例如旋律程序,樂句,節奏組合,變化,或者歌聲,都可以通過軟件任意組合輸出,但這在降低門檻的同時也降低了專業性。而快餐式的音樂服務讓聽眾在不用親臨唱片店也不用付費的情況下,隨時隨地就能任意選擇某首歌曲,而且無需購買整張唱片。實體唱片從此一蹶不振,根據IFPI香港的數據,全港唱片銷售額到2006年已銳減至5.6億元;至2013年,僅剩4億元。

「翻版」唱片的出現,令原本暢旺的本地唱片市場一落千丈。(香港01製圖)

IFPI香港自1967年成立,每年對本地唱片銷量進行精確統計,用以衡量每位歌手的受歡迎程度。最開始統計標準是2.5萬張稱為「金唱片」,5萬張則是「白金唱片」,10萬張就是「雙白金唱片」。隨着香港市場的每況愈下,在2007年已經淪落到只有不到10位歌手的單張唱片銷量可以達到「金唱片」的標準。國際唱片協會無奈將金唱片標準調低至1.5萬張,白金唱片為3萬張,雙白金唱片則是6萬張。

這不只是香港的問題,全球如是。台灣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傳播研究所2004年發布的碩士論文《由節拍旋律到娛樂商品:台灣流行音樂產業產銷結構轉變研究》曾經訪問台灣滾石唱片前營運長(CEO)的陳勇志,他將科技對華語樂壇的影響稱為「工業革命」,認為其嚴重性像是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大概這五年來,整個唱片市場營業額是跌了四成到五成,我們以前一年大概會發個三四十張唱片,一年下來平均每張銷量都有9萬張,現在一年(發行)10張,跑到去年,(銷量)平均不到3萬多。」

一時間唱片市場出現收購、倒閉狂潮,但勉強活下來的公司並沒有致力拓展新興市場,而只着眼於從加快內容輸出以盡快收回成本的短期利益,例如大力投向卡拉OK商業模式、批量輸出普通人容易模仿演唱的流水線式口水歌。當時,一個歌手一年可以出四至五張唱片,而唱片公司為了保持高發片頻率,頻頻往專輯裏「罐水」,大量複製迎合市場口味的歌曲,長此以往,老歌迷不願再聽,年輕人則傾向通過網絡選擇高音質的免費歌曲。結果,市場愈來愈不景氣,唱片公司也愈不願意投放資源創作音樂、培訓人才。

造星運動風氣始於1982年第一屆新秀歌唱大賽梅艷芳的奪冠。(鄭子峰攝)

港產影視作品沒落
下一站再沒天王天后

「90年代中,連一向是香港流行曲主流的情歌都開始變得千曲一式,十居其九在訴說分手和失戀的慘情。」黃霑在香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1949-1997)》指出,那個年代的情歌,只是用來自娛和發洩的作品,而不是用來聆聽和欣賞的創作。本身是資深樂評人的黃國恩頗有同感,在他看來,金曲的關鍵在於真情實感,但當張學友、劉德華、黎明和郭富城這「四大天王」迅速崛起成為萬千歌迷的「偶像」,商業掛帥的唱片公司便一股腦兒轉向打造偶像的掘金之路,就無可避免地犧牲了唱片質量。

追根溯源,造星運動風氣始於1982年第一屆新秀歌唱大賽梅艷芳的奪冠,之後譚詠麟和張國榮的粉絲之爭加劇了偶像崇拜風氣,歌迷願意花大量的金錢和時間,為偶像推廣、宣傳。「頒獎禮上張國榮唱歌,譚詠麟的歌迷在底下齊聲噓,譚詠麟唱歌時,張國榮的歌迷同樣照做。」黃國恩記得,歌迷互不相讓地爭鬥誰的偶像更出色,甚至大打出手。

這樣的偶像崇拜文化的確令造星工業更加熱火,嘗到甜頭的唱片公司更加以此為模板,只重視市場和包裝,不再重視音樂創作,而是將打造偶像歌手作為一門生意。

「造星方式公式化了,沿用同一條formula(公式),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類形。」黃國恩無奈道,每個歌手從個人形象到作品的包裝都好像是四大天王翻版,直接抹殺歌手的個人特質,壓縮他們的成長空間。他強調,歌手能夠讓觀眾記住就是憑借的自身的特點,譚詠麟的快歌,張國榮的藝術感、梅艷芳的風格百變、陳百強的謙謙君子等等,每個人都能找到獨有的定位。

香港流行音樂的繁榮離不開港產電視劇的火熱。著名作曲家顧嘉輝就曾說過,「如果沒有電視劇,我的歌不會那麽受歡迎。」不過,進入千禧年後,內地影視劇類型愈來愈多樣化,港產片則缺乏創新,不是家族爭產就是警匪鬥智,而且製作資源相當有限。久而久之,本地年輕人愈來愈厭惡港產電視劇,港劇在內地的引入量也愈來愈少,於黃金時段播出的比例降得愈來愈低,流失大量內地觀眾。網絡時代的到來後,觀眾不再受限於電視台,可以自由選擇歐美或日韓等地的優良製作,港劇更是逐漸被邊緣化。

面對日韓流行文化的席捲,加上內地及台灣本土市場的興起,香港的影視音樂乃至整個娛樂產業漸趨乏力。以台灣為例,1992年港產片在台灣的市佔率一度高達47%,但自當地引進荷里活大片,港產片市佔率在1990年代末期已經跌到不足4%,廣東歌也逐漸沒落。

湖南衛視看準時機,借鑑歐美的全新「選秀節目」形態,讓《超級女聲》、《快樂男聲》、《我是歌手》等競技綜藝成功進入大眾視野,造就李宇春、張靚穎、張傑等一批又一批當紅的選秀明星。(《我是歌手》微博)

內地市場崛起
華語樂壇中心轉移

面對歌曲千篇一律、銷量一落千丈,本地音樂人不是沒有危機意識。1992年香港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上,由於「十大金曲」當中有7首翻唱自日本,及後商業電台曾經發起「原創歌運動」,呼籲本土唱片公司更多使用原創歌曲,抵制翻唱。但是,黃霑在他的論文中批評該運動矯枉過正,阻礙廣東歌的多元化,正是香港樂壇由盛轉衰的原因之一。

事實上,之所以會出現大量翻唱是因為本地原創作品供不應求,單靠停止翻唱,難以從根源上解決原創不足的問題。面對依然龐大的市場需求,歌曲變得更加只求速度不求質量。及至千禧年前後,黃霑、羅文、張國榮、梅艷芳等重量級音樂人相繼去世,林夕、黃偉文等創作人作曲填詞有減無增,面對韓流和歐美音樂的衝擊,廣東歌直接被冷落。

與此同時,內地娛樂市場卻慢慢崛起。湖南衛視看準時機,借鑑歐美的全新「選秀節目」形態,讓《超級女聲》、《快樂男聲》、《我是歌手》等競技綜藝成功進入大眾視野,造就李宇春、張靚穎、張傑等一批又一批當紅的選秀明星。這些節目的造星能力逐漸超過唱片公司,吸引不少香港歌手北上發展,一些「過氣」藝人紛紛成功「翻紅」。

內地娛樂產業在糅合歐美真人秀和日韓粉絲經濟之後,形成自成一脈的商業模式。香港歌手若想分一杯羹,選唱廣東歌並不符合主流環境,只有唱好國語歌才能佔領市場。

黃霑曾經在論文中指出,只有進入普通話市場,香港流行音樂才能長久發展。不過,這位「鬼才」肯定想不到,當香港歌手成功打入內地市場,廣東歌卻變得愈來愈小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