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走日記》:孤獨者與高敏族群的寓言書

撰文:廖美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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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住在首爾,我們會不同嗎?」Netflix原創劇集《我的出走日記》(My Liberation Notes)開首,三個拖着疲憊身軀與失落靈魂的上班族在深夜共乘由韓國首爾開往城市邊陲京畿道山浦市的計程車。他們是每天耗費逾三小時通勤的姊姊廉琦貞、弟弟廉昌熙、妹妹廉美貞。下班各自與同事好友戀人晚飯續攤,錯過了尾班地鐵,他們都會相約共乘的士歸家。

底層上班族每天拖着疲憊身軀與失落靈魂往返城鄉之間。(劇照)

「首爾是晶瑩的蛋黃,我們棲居蛋白邊緣」

他們是與年邁雙親居於城市邊陲的無殼世代,自小在鄉郊長大,與大自然為伴,奔波於大城市隱忍打工。他們仨臉上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時而憤懣,時而哀傷,甚少澄明喜樂。就像全球各大城市跨區通勤的「社畜」,每天清晨換上精神抖擻的軀殼出門,晚上拖着精神萎靡的軀體返家,黃昏的魔幻時刻在車廂悄然流逝。生存的焦慮,掛在他們的臉上,緊貼他們的步履。他們的人生有許多無法撫平的皺摺,各自馱負無形重袱,有關愛情、事業、自我價值。《出走》描述了一群身處夾縫中人的生存狀態,宛如孤獨者與高敏族群的寓言書。

昌熙小時候喜歡看地圖,用眼睛與指頭探索無法親身遊歷的地方。他反覆述說,首爾像晶瑩的蛋黃,京畿道是包裹的蛋白——首爾是重中之重,京畿道只是邊陲之地,身處其中的子民被繁華都市遺棄。昌熙每天卑微外勤勞動,將自己客體化為人模人樣的齒輪,那張滿腔委屈又倔強的臉容,像與世界為敵。

琦貞常自怨自嘆,怎麼可以每天都把青春虛耗在回家路上——每天隨着異化的勞動者搭載高速運輸工具往返城鄉,車卡內一張張撲克臉,彼此照見自己。她憂心人生尚未綻放,靈魂與肉體早已枯萎。她內心有無數對別人的不滿與謾罵,對自己對人生也有無窮無盡的怨氣。

「雖然不知道自己被關在哪,但人生好像被囚禁一樣」,美貞內斂而敏感,一直渴望出走,渴求解放。她工作的大企業要求每位員工按興趣及專長參加公司組織的「同好會」(如攝影會、登山會),她一直拒絕加入任何團體,最後在公司逼迫下,決定與兩位同樣拒絕入會的同事成立「出走同好會」——大韓民國雖然在1945年獨立,但我們還沒獲得解放,我們仍在社會制約下掙扎求存。「出走同好會」訂立三大規條:一,不假裝幸福;二,不假裝不幸;三,誠實以對。聚會時大家細述所思所感,彼此不給予意見,不給予安慰。在坦誠的會面明心見性,學習在顛沛人生走出自己的步調。

《出走》描述的失敗者都擁有複雜的心理層次,每個人的內心像一座城,而我們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小宇宙。(劇照)

《出走》有許多鄉間勞動的畫面,土地上的勞動者,汗水滲濕上衣,臉頰留下烈日灼燙的緋紅,當中包括寡言的具先生。神秘男子具先生匿居鄉間,從不透露姓名背景。每天晚上獨自在屋外迴廊喝酒,從微風細雨感受季節更替。村民都害怕山間野狗,只有他毫不畏懼,也許在他心中,自己好比那些怒目的野獸,帶着攻擊與防衛之心存活,伺機撲噬可疑人物。他在鄉村做幫工,平日切木組裝搬運,周末下田,每天汗流浹背,操練身心。外人都猜想他是逃避,所以隱姓埋名,安靜生活。他卻在木工與耕作中找到世俗人輕視的價值。

劇中有許多戲劇化的逗趣角色,如懦弱畏怯的吳斗煥、聰敏善感的池賢雅、踐踏別人的崔俊鎬。遙觀他們個性有點模板,近看又帶着血肉。吳斗煥在鄉郊經營幾乎沒有顧客的咖啡館,暗戀女生多年卻不敢表白,他向好友傾訴,社會應設立關懷弱勢政策,關顧戀愛弱勢族群。他倡議設立「害羞者表白日」,讓內斂的人表達內心渴望,表白對象可用協議修訂的溫婉對白拒絕,讓害羞者稍覺寬慰。池賢雅飽歷戀愛風霜,早已看通男性底蘊:同樣自卑、自豪、自愛與自我厭惡,但她仍執意率性地愛。崔俊鎬是一位沒有感情的上班族,經常在座位自言自語,發出蔑視的聲音,藉由否定別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同事都感慨他只會在公司擺架子,恃勢凌人,離開公司什麼都不是。具先生閱人無數,只是平淡結語:「愈弱小的人愈可惡,可惡的人都可憐。也許他要來到田裏,在土地上好好上一課。」

延續前作《我的大叔》,編劇朴海英在新作《我的出走日記》延伸討論人的尊嚴,每個人要成就自己,完成自己,而這是一個漫長的課題。(劇照)

「平凡是跟別人擁有相同的慾望」

我們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小宇宙,即使不知道具先生擁有怎樣的過去、經歷什麼傷痛,美貞剖白,「我想在小時候的你身邊,靜靜坐着陪伴。」美貞分享兒時點滴,她小時候常想:「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裏?」她覺得自己身前死後,一直存在於世,彷彿永遠都在。具先生勸她搬到城市,淹沒在人群中,活得平凡一點。平凡是跟別人擁有相同的慾望,不談虛空的崇敬,飄緲的出走。但成長社區形塑本性,心性決定命運。

《出走》描述的失意之人擁有複雜的心理層次,每個人內心像一座城,有些是頹垣敗瓦,有些正復興重建。編劇對失敗者有一份坦率溫柔,細語撫慰落泊靈魂,「那些失魂落魄的人,說不定比那些若無其事、日子順遂的人,還要腳踏實地。」《出走》的敘事語言含蓄,故友來訪,具先生面對抉擇,留在鄉間與美貞過淡泊日子,抑或回到城市重拾過去的事業。他在工場前歇息,思考前路,美貞年邁的母親在旁打理收割的農作物——老去的美貞也許就是這樣子。漫長的沉寂之間不是靜音,是蟬鳴。

《出走》的鏡頭佇立在旁,細聽上班族午飯的瑣碎對話,酒友飯局的傾訴,戀人之間的絮語。故事一路走來,人物跌撞成長,思想沉澱積聚,旁觀之眼頓成自觀,我們一一認領了角色。美貞摰友賢雅說:「我曾經想當編劇,所以看了關於寫作的書,書上說一部好的電視劇,內容是主角為了達成目的而竭盡所能,最後以失敗告終。那種和人生一樣的東西,寫了要幹嗎?多無聊啊!看到之後我就放棄了。」《出走》側寫人生總要面對許多徒勞無功的事情,無數付諸厥如的感情。但人蘊藏彼此治癒的能力,活下去的力量。編劇朴海英沒有為眾多迷惘的角色寫下成敗終章,只為我們留下許多關於出走與制約的思考。劇集的尾聲彷彿「beginning of the end」,各人經歷了生與死,分與合,在人生分岔道重新上路。凡事都有定期, 栽種有時,拔出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劇集如是,人生如是。

《我的出走日記》沒有為眾多迷惘的角色寫下成敗終章,但為我們留下許多有關出走與制約的思考。(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