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俄關係陷困局的結構性癥結

撰文:黃伯農
出版:更新:

俄羅斯在俄烏邊境集結十萬軍隊,引發西方關注其可能繼2014年後再度進兵烏克蘭。1月10日,美國和俄羅斯在瑞士日內瓦就烏克蘭局勢舉行安全會談,然而,兩國會前均釋出悲觀氣氛:俄方警告可能提前結束會談,美方則說旨在各自表述立場。這反映雙方深明根本無法達成任何協議。
本文將以近來烏克蘭局勢為切入點,分析自從上世紀冷戰結束以來,美俄關係困局的結構性癥結所在。

今天的烏克蘭問題除了是2014年俄羅斯進兵克里米亞所引發之外,冷戰結束後北約向東擴張應該是更重要的背景因素。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一再重申他想得到西方國家的安全保證:確保烏克蘭不會加入北約。去年12月上旬,他以北約在羅馬尼亞裝設的MK-41型導彈發射器為例,指出若在烏克蘭境內裝設同樣發射器的話,北約導彈便可以於5至10分鐘內射達莫斯科。普京表明,這將對俄方構成嚴重安全風險,完全不可接受。

普京也想得到美國向中國提出的類似安全保證:美國不會主動與中國公開軍事衝突,也不會嘗試改變中國的政治制度。然而,普京得到的回應卻是西方繼續在俄邊界屯兵及增兵,而美國國會又通過法案:若普京於2024年再獲選總統,美國將宣告他的統治地位不合法。

這些因素疊加,便使烏克蘭成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軍事衝突熱點。

2014年,親俄人士在荷蘭示威,支持克里米亞自決。(Getty Images)

結構性困局形成

其實,美俄之間的衝突屬結構性。自上世紀以來,美俄便一直陷入核心利益衝突的困局中,它的形成涉及幾方面。

首先,美國謀劃者一直將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美國退出歐洲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聯繫起來成因果論,他們相信美國二戰後駐軍歐洲能防止西歐成為共產政權,透過北約去主導歐洲安全也因此成為美國在冷戰時期維持和平的必要手段。上世紀九十年代南斯拉夫內戰的爆發,強化了美國謀劃者的擔憂,他們相信,若沒有美國的軍事介入,民族主義會肆無忌憚地釀成更多地區和國際衝突。

但在這過程中,美國也尋求向俄羅斯政府保證,西方不會在莫斯科失去在東歐的影響力之時,再試圖削弱俄羅斯的國家安全。1994年,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Bill Clinton)向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Boris Yeltsin)提出北約擴張計劃時,說北約並不單只試圖吸納華沙公約組織的成員國,而是想提升歐洲安全、團結和整合。美國想藉着北約這個工具去主導歐洲事務,但當時俄羅斯沒有人認為北約是團結歐洲的最佳工具,而是擔憂俄羅斯只會淪為北約之下一個低級會員國。

然而,因為當時俄羅斯需要西方的經貿援助,以及基於建立平等互利關係的考慮,俄羅斯與北約達成了《北約–俄羅斯關於相互關係、合作與安全的基本協定》(NATO-Russia Founding Act)。協議同意將捷克、匈牙利和波蘭納入北約,「七國集團」(G7)也因俄羅斯加入而成為「八國集團」(G8)。

直到九十年代末,縱使俄羅斯與北約於後者向塞爾維亞轟炸78日的事件上出現嚴重分歧,但美國和歐洲仍能克服冷戰時期的政治分化。塞爾維亞領袖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šević)的政權被瓦解,捷克、匈牙利、波蘭和其他東歐國家加入了北約,歐盟向東擴充,俄羅斯看來也重視與西方的關係。於是,克林頓在1999年樂觀地預測俄羅斯將最終蛻變成另一個令美國人自豪的國家。他更宣稱美國已達到前所未有的權勢和繁榮,能夠隨心所欲地塑造世界事務。可惜,2001年9月11日的恐襲粉碎了這一切,也揭開了美國之後的衰落。

去年9月11日,美國人在紐約紀念「9.11事件」二十周年。「9.11事件」標誌美的衰落。(Getty Images)

對於普京來說,九十年代是俄羅斯的恥辱時期,他認為西方將自己的世界觀和秩序強加於俄羅斯身上。普京相信蘇聯解體不單是史上最大地緣政治災難,也是俄羅斯民族的悲劇,成千上萬俄羅斯公民自此被棄置於國家版圖之外。他並不強求恢復蘇聯時期的廣闊版圖,但反對讓俄羅斯成為美國的低級夥伴。他想建立一個真正的獨立大國,一個能與西方平起平坐且能管理自己周邊事務的俄羅斯。他於是積極尋求俄羅斯脫離美國的各種干預。

從美國角度看,北約向東擴張、1999年科索沃戰爭(Kosovo War)、2002年美國正式單方面退出《反彈道導彈條約》(Anti-Ballistic Missile Treaty)、2003年伊拉克戰爭(Iraq War),以及2003至2005年美國支援在格魯吉亞、吉爾吉斯和烏克蘭的「顏色革命」,只是一系列分開執行的政策。它們的共同目的只是促進全球民主化進程,以及在中歐和東歐推動法治制度化,也有保護科索沃人口、緩減伊朗彈道導彈的威脅和剷除伊拉克薩達姆政權的個別目標,而並非傷害俄羅斯國家安全。

但俄羅斯有不同看法。莫斯科認為美國不單止擴大冷戰時的軍事聯盟體系,更將前蘇聯所控制的區域納入其版圖之內,包括愛沙尼亞、立陶宛和拉脫維亞。1999年北約出兵塞爾維亞時,俄羅斯反對。2001年12月美國單方面宣布退出《反彈道導彈條約》,使莫斯科覺得被美國矮化。2003年,美國於沒有聯合國安理會授權之下出兵伊拉克,無視俄羅斯的反對。對於普京來說,2003至2005年美國在俄周邊支援的「顏色革命」並非提倡民主,而是推動「政權易變」的地緣政治鬥爭手段。於是,在2007年「慕尼黑安全會議」(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中,普京公開批評道,美國的單邊主義和北約擴張已成為俄羅斯國家安全威脅。

在2007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中,普京公開批評道,美國的單邊主義和北約擴張已成為俄羅斯國家安全威脅。(Getty Images)

2008年,普京更向時任美國總統小布殊(George W. Bush)提出烏克蘭並非一個國家的看法。其時法國和德國也反對北約給予烏克蘭和格魯吉亞成員地位。2008年進軍格魯吉亞與2014年出兵烏克蘭,均說明了俄羅斯並不歡迎西方向東方擴張。

奧巴馬(Barack Obama)2009年上任美國總統後,尋求改善對俄關係。一方面,他表明不會推動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加入北約,另一方面,他調整小布殊政府所提出的導彈防禦計劃至只應對伊朗的導彈威脅。俄羅斯也同意制裁伊朗,希望德黑蘭放棄發展核武。最重要的是,莫斯科容許美國通過俄羅斯控制的空域去支援阿富汗戰爭,使美國不用過度依賴巴基斯坦。雙方也同意簽訂《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Strategic Arms Reduction Treaty)。

然而,2011年北約空襲利比亞再使美俄關係惡化。雖然莫斯科在聯合國安理會內投了棄權票,但普京對卡達菲的死感到非常不滿。2013年,俄羅斯向洩漏大量美國機密文件的前美國情報機構僱員斯諾登(Edward Snowden)提供政治庇護。2014年,普京決定出兵烏克蘭並吞併克里米亞,俄羅斯與美國和歐洲關係陷入新低點。

2017年,特朗普政府將俄羅斯和中國看成「戰略性競爭對手」(strategic competitor),並於2019年正式單方面退出具三十年歷史的《中程核導彈條約》(Intermediate-Range Nuclear Forces Treaty)。由於美國自此可於歐洲及東亞任意裝置中程核導彈,使普京相信美國想對俄羅斯達到絕對性核戰略優勢,並藉以圍堵遏制俄羅斯。

結構性癥結所在

以上歷史發展證明美俄自冷戰以來已陷入深層次結構性衝突。九十年代蘇聯鬥輸給美國而解體,而普京千方百計想恢復俄羅斯的國勢至與美國抗衡,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使美國及其聯盟也解體。

雖然美蘇冷戰因蘇聯解體而結束,但美俄之間的地緣政治角力並沒有停止。美國為了維繫和拓展自己在全球以至在歐洲的霸權,透過北約東擴、介入塞爾維亞內戰、中東戰事、單方面退出軍控條約和在俄周邊支援「顏色革命」等手段,試圖達到絕對性戰略優勢圍堵、遏制俄羅斯,透過「政權易變」過程讓俄羅斯的勢力版圖解體得更細小。

俄羅斯透過改善國家經濟、增加能源出口、強化核軍備力量、進兵周邊地區等行動穩住陣腳,輔以邊擺脫美國的政經干預、邊對美國政治和選舉等進行「非傳統戰爭」(如資訊戰),去分化美國國家和社會,透過「種族社經階級撕裂」過程讓美國解體和陷入內戰。

換言之,美俄在過去三十年一直透過「混合戰爭策略」進行地緣政治鬥爭,並且互相顛覆。美國欲永遠稱霸世界,俄羅斯則想先回復超級大國地位後再與美爭霸。他們一直積極促進對方從內到外解體,此為現時美俄關係陷入困局的結構性癥結所在。

黃伯農
英國巴斯大學政治、語言及國際研究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