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級痛】血、黏膜、羊水 台女作家寫出分娩時最驚心動魄的痛

撰文: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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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娩這回事,除非親身經歷過,否則整個過程都是個神秘的傳說。電視電影中,大肚婆生仔永遠就是聲嘶力竭地大吼,然後,鏡頭一轉,嬰兒就呱呱落地。過來人事後淡然道出的「痛得要死」、「痛足20個鐘先生得」,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台灣女作家李欣倫,在剛出版的新書《以我為器》中,寫到「我的身體是個容器。這是我懷孕後開始意識到的……」
《香港01》獲木馬文化出版授權,轉載書中部分描寫生育的章節:

「我的身體是個容器。這是我懷孕後開始意識到的……」(圖/VCG)

  進入待產間 如置身屠宰場

周芬伶形容待產間像屠宰場,我沒膽看屠宰畫面,不過若要我形容待產間,我大約也會想到「屠宰場」吧。

我和其他臨盆的產婦被厚重的簾幕隔開,無法完全隔絕的是聲音,是哭喊、咒罵和哀號,雖然看不到她們的臉,但從聲音判斷那必定是極度扭曲的表情:變形的五官和蜷曲的身體。她們拚了命嘶吼,似乎想釋放太尖銳的疼痛,即使如此,疼痛毫不慈悲地益發劇烈。

右床的女人在哀求,「怎麼那麼痛,怎麼、怎麼、能夠、那麼痛?」最後的聲音虛化成氣音,彷彿告饒。左邊的女人用盡全力喊媽媽,媽媽,媽媽。對面的產婦有丈夫和母親作陪,母親勸她放輕鬆,引來她更激烈反駁:「怎麼可能放鬆?」是的,生產指南都說要放鬆身體,但在如刀劍如死亡的劇痛前,所有女人只能咬牙拳頭、縮臀掐腿,成一堅強甲冑,即便理智上了解,但放鬆實無可能。

若要我形容待產間,我大約也會想到「屠宰場」。(圖/VCG)

偶爾聽見男人的聲音。這些丈夫;讓女人順利懷孕卻也讓她們疼痛的男人,壓低聲音,盡本分地鼓勵妻子。我不知道他們都怎麼做,可能緊握妻子汗濕的手,可能凝視妻子布滿血絲、盈滿惶恐的眼,當然也可能徒然垂下兩手、立在妻子身旁,無論為何,我想像他們此刻都顯得無助、愚蠢而不知所措,儘管衛教片曾教導他們像山一樣作為妻子可靠的後盾,但親臨卻僅能旁觀他人痛苦的現場,大部分的男人不是心虛地像唸台詞,就是沉默以對。不過沉默大抵是最安全的回應,過於饒舌反易惹毛妻子。

沉默大抵是男人最安全的回應。(圖/VCG)

  血、黏膜、羊水

接下來的八個小時,是至今第一次感覺身體被扭轉、重擊、切割、打磨,生的驅力帶著頑強意志,透過子宮愈來愈強烈的收縮,顯現金剛石般的堅硬質地。

抬臀,放臀,縮子宮,壓下腹,側身,坐起,抱膝,將腳板用力伸挺,直抵冰涼的床架,所有姿勢都不足以消除疼痛幾許,疼痛簡直像失去耐性地攪擾下體,它在那裡,就在那裡,快速而劇烈地擴散著龐大震波,摧毀,搗,戳,擰,種種你能想像或不能想像的、具侵略性的動詞,皆在下腹努力完成破碎再破碎的句子。

實無法再維持穩定呼吸。雖然已盡力吸飽了氣,讓冰涼的空氣穿過鼻腔和肺葉,試圖以強大的身體氣囊去抵抗;或至少忽略那精良的疼痛武裝,但不能夠,不足已,不可能。

經過了二十小時的子宮收縮,羊水還堅貞地守住胎兒,仍未破水。醫生來了,他終於來了,以肅穆混雜著憐憫的表情望向我。見到他,我終於哭了,無助地緊握他的手,求他幫我。他能做的就是施行人工破水,加快產程。沒多久,遂感覺像失禁般;滑下兩股的是汩汩而溫熱的羊水,想必還有血,也必定狼藉混亂,必定如同死亡現場,以爪抓胸。

生,原來真貼近死亡,於嬰孩和母親皆然。

生產現場,正是語言消失和修辭殆亡的荒原,只有真實的血、黏膜、羊水,只有接近死亡的生的痛苦和腥臭,這堅韌的土壤開不出曼妙的語言之花,更毫無詩的可能。我的下體有血,腦袋擠壓不出絲毫語句,所有產婦們失去說話能力,好像被割舌,張大的嘴只能嘶吼、喊叫,最原始也最關涉生存的表達,無怪乎事後僅能描述:真的很痛,很痛,痛到快死了。

(中略)

  終於 進入產房

終於,我從待產間被推入產房。

躺在床上被推著前進,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兩支、三支、五支、六支,從我眼前不斷地往後退,記錄著消逝的時間軌跡。有一支正閃爍,閃爍,閃爍啊,像眨眼般暗示著新生的訊息。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支燈管,從我赤裸而洞開的下體照來,所見是否正如書上所畫的;孩子濡濕的髮和頭顱?纏裹著蛛網般的黏液血絲的髮和頭顱?

收縮持續,我配合護士的引導使力,憑著不痛的時刻踩足油門,然後,擠壓,擠壓再擠壓。他們說,很好,繼續。

產房很亮,有些過度明亮了,彷彿不能遺漏任何新生的片刻而燈火全開。醫生來了,他也說,很好,快結束了。

產房很亮,有些過度明亮了。(圖/VCG)

果然,再使力幾次,便聽見女兒的啼聲,十分驚人的啼聲。

我永遠記得她從下體滑落出來時的感覺:像極溫暖的、壘壘、串串的結實瓜果,從產道被拖行出來,雖然非常短暫,但這難以言詮的感知始終烙印於心,成熟的熱帶瓜果,以她芬香的果肉摩擦產道,最初也是最終的路徑,從今而後,她離開我,成為自己。

(中略)

我永遠記得她從下體滑落出來時的感覺。(圖/VCG)

  無痛分娩 又是什麼回事

不過這般華麗的痛不會讓我想裱褙起來,掛在白牆上提醒自己,當然不會。我一點都不想再度經歷,於是生第二胎時,子宮初初收縮的時刻,護士前來詢問(這次我在台中生產,另一位醫生),我幾乎沒考慮就決定施打,噢,你知道的,無痛分娩。也就是許多產婦說,打了之後「完全沒感覺」、「像上天堂」的無痛分娩。

(再次,我們發現語言的重大缺失。)

躺在待產室的床上,打了無痛分娩,打藥之前的收縮還能經受,心想這也許是我和即將出生的兒子的最後連結。

收縮漸強,這是我從機器上判讀而知的,宮縮的數字一下從六、七直線上升至八十、九十,數據呈現了極高的尖峰,那就是宮縮了,但我的身體感受不到,至少沒有相應的強度,彷彿那不是我的身體,被麻痺的下半身摸起來像上了石膏,麻藥漸退,也只能感受到下腹部的熱流,伴隨著壓迫,不是撕裂的劇痛。即使到最後臨盆,我竟感受不到真實的痛,只是壓迫,我用力數次孩子便落地了;甚至連力氣都不知如何使,只是聽從護理人員的數秒指令操辦,孩子從我張開的陰部擠出時,我只感覺巨大的壓力,我和我的孩子之間隔著虛幻的麻藥,麻藥讓我不在場,讓我狡猾地逃逸於生命現場,我感覺不到痛,竟也感覺不到他。

我被隔離於身體之外,麻醉的陌生化身體讓我從痛苦中逃逸,至少,意志逃開了被痛楚掌控的身體,拋下不斷吐出嬰孩的子宮,在顛躓波濤上棄船而去,留下了彷彿與我無涉的子宮和嬰孩。不禁想到生第一胎時醫生的經典名言:「就是痛才會生出來。」

本文節錄自 《以我為器》

作者:李欣倫,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寫作及關懷主題多以藥、醫病、女性身體和受苦肉身為主,出版散文集《藥罐子》、《有病》、《重來》與《此身》。

出版社::木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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