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屎埔收地】居民盼居所「耕住合一」:土地不應只作建樓

撰文:陳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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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以為要住得好,一是申請公屋靠政府打救,一是窮畢生之力「上車」。但在政府福利和發展商營利之間,曾經有個中間地帶。它們出現的原因有異,可惜這些嘗試都逐漸步入歷史。當社會愈來愈富裕,為何房屋的可能性只剩下兩個?為何只有大發展商和政府才能起樓?近日,因強行收地而引起村民與保安人員發生衝突的馬屎埔村,便是其中一例。

根據學者Jennifer van Dale對「原居民」(indigenous)的定義,原居民即是那些可以在1898年英國租借新界時,證明其祖先在此之前已居住於新界的居民。非原居民村,又稱「雜姓散村」,指的便是在1950到60年代,中國難民來港向原居民租地,建屋定居而成的村落。粉嶺馬屎埔村便是一例。
攝影:羅君豪

農夫費盡心思,為農作物的成長而滿足。

曾畜養雞豚 禾田變菜地

1949年以後,大量中國農民移民到香港。新界村民農耕原以種植稻米為主,在英國政府的推動下,把土地轉租予外來者種菜及畜牧。有些外來菜農願意以較高的租金,向原居民租地,菜地佔用禾地的情況普遍。馬屎埔村亦不例外。在60年代初,廖氏夫婦因朋友介紹,帶着孩子從順德來到馬屎埔村,自此定居,居所前身是一間豬屋。廖氏原本不諳耕種,來港後隨鄰人學習,此後務農種菜為生。56歲的誠哥為廖家么子,他打趣道:「60年代的時候,村內還有稻米和禾稈草(註:禾稈草用來殺狗)。廣東有三寶,陳皮、老薑、禾稈草!」

現時,馬屎埔村的入口位於馬適路,原來過去並不止於此。在1993年,馬屎埔村的三分一土地被政府收回,轉售予地產商,興建兩座私人屋苑──帝庭軒及綠悠軒。誠哥說:「那處從前有一列豬屋,有個寶生農場。」不過,由於政府進行農業廢料管制,養豬業因而逐漸式微。除此之外,從前每家每戶都會養雞。誠哥說:「因為雞可以捉蟲嘛。」2006年,政府因禽流感而全面禁止散養家禽,養雞作伴的農務生活亦隨之消失。

貓恣意在路上徜徉,動植物也是村的一分子。

以前不鎖門 如今不能不養狗

由於拆遷原居民村須按照《收回土地條例》,為原居民提供較佳的賠償及安置,非原居民村往往是首當其衝被「規劃」、「發展」的一群。20年間,恒基地產不斷在村內收地,至今已擁有馬屎埔村8成土地。我們走進村內,不難發現被地產商收購的土地皆築起鐵絲網。在森林般茂盛的野草之中,窺見斷壁頹垣。任由野草叢生,不但使村內蚊患更為嚴重,更遮擋村內的路燈,造成安全問題。地產商在村內的行為,使誠哥不滿和氣憤。

「以前可以不鎖門,現在家裏有養狗都需鎖上門窗,治安差到極點。」誠哥的話,讓我不禁想起張伯的狗。張伯為了防盜,在2年前開始養狗。每當有人經過張家門前,那頭被拴住的狗都會跳起來,兇惡地咆哮。「這裏不能不養狗,因不時會被人偷東西。」80歲的張伯曾在村內經營士多,售賣餅乾、汽水等零食。當時,他在客廳放設兩桌麻將,讓街坊消閒娛樂;而小孩子則會走進他的閣樓玩耍。

原本村內住了700多戶居民,如今只剩下100餘戶。「老街坊全部搬走了,沒有人在這裏居住,沒有人買東西吃。」回想起從前熱鬧的景象,張伯難免唏噓:「現在只剩下我一個。」誠哥亦記起年輕時,母親總會多舀幾碗湯,讓他送給鄰居。「從前鄰居會主動交流,送一些蔬菜種子給對方。現在沒有了,種菜的人太少了。」

壁畫為馬屎埔村增添一點童趣的親切感。

「人總愛習慣」

雖然居住環境遭受影響,但誠哥依然喜歡這條村落,繼續居留。「不是因為這兒有甚麼特別,不是為了賠償,而是因為生活習慣,住了半世紀啊。」誠哥呷了幾口黑啤,又道:「人總愛習慣,而我已經適應住在這裏。」

跟隨誠哥走訪村中各處,他看見零星的瓷磚,便能娓娓道出鄰居的往事;望到沿鐵絲圍網攀生的植物,卻說起地產商如何破壞環境。周遭事物總能與他的回憶及故人舊事勾連起來。誠哥看着懸掛在樹上的蘭花盆栽,它的根和葉飄在空中。這次,他卻認真地說:「氣根可以吸收空氣中的水分……你摸摸,它是有生命的,裏面有水分。」非原居民村落同樣長出鮮活的根,摘下來又要花多少年重新成長,又能種出什麼?

村民在公共空間共享難得的悠閒時光。

嫁給農夫的城市新娘

區太自幼在城市長大,與區先生結婚後搬進馬屎埔村,甚至參與農務。雖不似其他村民在此土生土長,區太對村落的感情卻不比他們淡薄。

在農墟遇到區太時她正為客人秤菜。寬鬆的衫褲與水鞋都沾有泥漬,悄悄訴說了她與農田的故事。「小時候隨媽媽到東莞探親,看見農夫下田。那時我說我不要耕田!」區太笑道:「誰想最後嫁給一個農夫呢,哈哈!」

區太並非土生土長的「新界人」。在城市生活的回憶中,搬家是等閒事。小時候她住過九龍城的唐樓,因火災搬到獅子山下的臨時房屋,後來在寮屋居住。26歲那年與區先生結婚,離開藍田的16層公屋,搬進馬屎埔村,如今在村內生活已有30多年。

治好鼻炎的空氣

居住過不同類型的房屋,區太最喜歡現時的房子。「這裏空氣很好。」看似普通的理由,區太感受尤深。她自幼患上鼻竇炎,失去嗅覺,即使後來動了手術,仍經常流鼻涕。搬到村內生活後,困擾多年的疾病卻不藥而癒。因此,當初搬居非但沒有不習慣,反而多了一份喜悅。

初時,兩夫婦住在夫家的房子,誕下兩名子女後仍居於一個房間。直到1987年,區先生買下現時居住的屋與農田。房子以石棉瓦及鋅鐵建成,夫婦住在閣樓,子女則分別住進兩個房間。其中,房子最特別之處是陽台前方的儲水庫,井水引到該處後,用以灌溉屋旁農田。長女晞旻憶述童年往事,也有關於此處的特別回憶,「以前爸爸把水池洗得很乾淨,水很清澈,我和小學同學會在那裏游泳。」

透過廚房的窗戶,便可看到一片綠油油的農田,種的都是當季蔬菜。區太笑言:「輕巧的工作都是由我來,粗重工夫當然交給區先生。」每每提及丈夫,區太的笑容總摻帶絲絲甜蜜。「我甚麼都不懂啊,直到現在也是區先生叫我做甚麼,便做甚麼。」話雖如此,區太走進田裏,這邊談談苦瓜如何授粉,那邊講講檸檬的種類,如數家珍,說得頭頭是道。

區晞旻一生從未想過搬離馬屎埔。

發展商鑽地令人患上精神病

區太年輕時,在工廠當製衣女工,遊走於市區各處;如今久居村落,她坦言:「到市區會頭痛,看到人頭湧湧會感到壓迫感。」幼子浩旻也有類似的經驗:「就算沒有汽車經過,空氣在樓宇之間流過時,總是覺得有些聲音……就像習慣住大廈的人,會覺得青蛙和昆蟲很吵。」

蟬鳴鳥叫是村落恆常的曲調。2014年,地產商以勘測土壤為由,在馬屎埔村內連番進行工程。「一星期6天都在鑽地,從早上8時到傍晚5、6時,一直鑽……」工程的鑽探聲,使區太深受困擾。「有時會突然流眼淚,會想怎樣的死法,好焦慮。」那時,區太到精神科求診,證實因其工程而患病,需要服藥。

區太談及往事,眼淚盈眶:「我們(村民)曾一起到李兆基(恒基主席,恒基為馬屎埔村的地主)在麥當勞道的住處抗議,那處有纜車……當時我想過在那裏跳下去。」雖然飽受噪音滋擾,但區太仍沒有一絲搬家念頭。「聽到雜音都覺得是恒基的人來了……我怕搬走後會在那間屋死去。」至今區太仍在接受另類療法,亦再也不敢站在前線抗爭的,擔心無法控制情緒。

福、祿、壽盛載了老村民對生命及村落的期許。

理想居所要耕住合一

童年時,她曾斷言不要耕田;如今,耕種卻是她的生活主調。不知不覺間,農田甚至已經成為理想居所的一部分。「最好便是耕住合一,就像這裏。耕田之後,便可以回家煮飯。」

 「土地不應該只用來建屋建樓,它還可以種菜,供人食用。」區太半跪在泥土上,用鏟子除去農作物周圍的雜草。「看着它們慢慢長大,從一顆種子變成那麼大的一棵……你養它,它又會養你。以前在城市,不會想這些東西。」

聽畢,我忽然想起區太對城市的比喻:「說得動聽的是『石屎森林』,難聽一點,就像一個個墓碑。」或許墓碑奠祭的不是消失的花鳥蟲魚,而是我們對土地生命力毫無感情的心。

「只要貼近土地就過得好」

在50年代,區氏祖父輩來到馬屎埔村,自此耕種定居。晞旻的成長歲月在村落度過,她笑言村內老人十分疼錫她。採訪時,容婆婆路經村口,便笑着送她一個花生茶果,可見所言非虛。晞旻在童年時,經常到鄰居的家串門子,在這戶玩娃娃,在那戶喝茶;又與弟弟踏單車,到水坑田裏捕魚、捉蝌蚪。那時,她甚至覺得城市的玩意不及村裏多。「這裏有家人,又有街坊,有樹,有田,有菜,有屋……家就是這樣,馬屎埔就是家,根就在這裏。」晞旻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只要貼近土地,便會很開心,便會過得好。」

在1998年,董建華宣布在新界東北發展「無煙環保城」,粉嶺北便是選定地區之一。「收地」這個詞語,在她兒時已然不陌生。「同學都會緊張地問,你會搬到哪裏去啊?」從晞旻就讀小學,直到大學畢業,收地的討論未曾停止。「人們經常談收地,令人感到不安穩。」

直到2008年,愈來愈多市民關心土地議題,組織反高鐵、聲援菜園村等行動。晞旻因而認識很多志同道合的好友,並頓然受到啟發,促成他們日後的合作。於2010年,眾人成立馬寶寶社區農場,實踐永續農業,推廣城鄉共生的重要性。

養出青苔的窗櫺,惟有郊區可見。

農夫是城市的遊牧民族

還記得初遇晞旻時,曾經問她曾否想過搬家,那時她馬上吐出四字:「從來沒有。」菜園村村民面對迫遷,最後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申請復耕牌照,成為首個集體搬村的非原居民村。搬村,會否是馬屎埔村的出路?

「搬村需要面對很多困難和阻滯,所以如何留下來才是重點。我們在這裏做這麼多事情,不是為了離開啊。」晞旻緩緩道:「農戶要搬走並非容易的事。一個農夫在這裏開始耕種,要理解水土、做好基建、熟悉農田、養好農田……要花很長的時間。我們歷經三代人的時間,才擁有現在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是搬不動、帶不走的。」

5月末,地產商向法庭申請臨時禁制令。晞旻與聲援者及村民一同留在村內。「即使搬到另一個有田有屋的地方,但香港沒有政策保護農田、保證農地農用,農夫不可能有好日子過。恒基之後亦可能做同樣的事情,令人缺乏安全感。」過去,馬屎埔村曾有村民被逼遷,搬到坪輋居住。如今坪輋亦被逼遷。晞旻幽幽地說:「農夫好像遊牧民族。」

馬屎埔至今仍有村民耕種。(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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