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三十】婚禮翌日軍隊鎮壓 大時代記者埋首拍紀錄片守護記憶

撰文:彭愷欣 魯嘉裕
出版:更新:

「我哋呢一代人,僅僅只係做一啲好少好少嘅嘢,就係將記憶留落嚟。」香港人健忘,為將「不應被遺忘」的記憶留下,資深傳媒人羅恩惠過去三十多年化身一個紀錄者,打一場「記憶與遺忘的戰爭」,以紀錄片的方式將歷史記下,「六四事件」亦是她的題材之一,因「六四」對她而言是一件很「埋身」的事,而她那舉辦於「六四」前夕的婚禮,更令「六四」成為人生中不可磨滅的記憶。三十年來採訪過不少八九民運的經歷者,令她噓唏的是,受訪者從年輕到白髮蒼蒼,到帶著歷史真相長眠黃土,但平反六四卻無寸進。

「六四事件」成為不少傳媒人不能磨滅的記憶。(冼偉強提供圖片)
嗰個年代大家都係採訪嘅人,啲好朋友上去採訪,啲子彈係頭頂過,嗰啲事係咁埋身嘅,嗰件事(六四)就已經唔係覺得自己係一個外人。
資深傳媒人羅恩惠

《流浪的孩子》放映會

5月30日下午4時許,一身黑色打扮的羅恩惠,駕駛車抵達中大康本國際學術園,拿起背囊往6號演講廳走去,邊走邊向記者透露,現時要找場地播「六四」事件紀錄片不容易,場地負責人要承受很大壓力。踏進演講廳,羅恩惠便開始張羅「六四」紀錄片《流浪的孩子》的試播,聲音、畫面、燈光等都不容忽視,確保晚上的放映會能順利完成。那晚,放映會很成功,演講廳坐滿了觀眾,紀錄片中一幕幕播放血洗天安門廣場的影像,教人不敢忘記。放映會後,很多人向羅恩惠道謝,感謝她拍了《消失的檔案》、《流浪的孩子》等紀錄片,羅恩惠耐心地聆聽他們的話,親切的笑容掩蓋了疲憊。誰會知道這是她在「六四」二十周年後,再一次觸碰該議題。

《流浪的孩子》放映會很成功,演講廳坐滿了觀眾。(彭愷欣攝)

羅恩惠早在「六四」二十周年時,為發起「我要回家」運動的朱耀明牧師,採訪了九位身在海外的流亡者,拍成《流浪的孩子》這部「六四」紀錄片,講述海外流亡者有家歸不得的故事。一個香港傳媒人,四處奔波,接觸流亡的民運人士,為的只是把記憶留下。記憶對她而言是什麼?「記憶係當嗰件事有咁痛嘅時候,你見住啲人咁樣死,你見住啲人家破人亡,就冇辦法唔嘗試做一啲嘢。」 

為六四專題採訪 一度欲放棄交碩士畢業論文

羅恩惠做過很多「六四」相關的專題,1993年做流亡者高爾泰的專訪、五周年參與亞視六四紀錄片「歷史的空白」報導;「六四」十五年時,羅恩惠正在讀碩士課程,那個學期要交畢業論文,當時她好不容易成功爭取了可在無綫《星期日檔案》拍攝「「六四」」專輯《離家十五年》,既要上學、照顧家庭,又要工作,她一度想放棄交畢業論文,但學費一點也不便宜,「我同我個professor講,竟然係呢間公司可以做(「六四」專題),我唔交論文,我要去北京、去美國採訪,我放棄啦,我唔畢業。」惟教授覺得太可惜了,幫忙寫信給學系,申請推遲兩個月交論文,羅恩惠才成功交到畢業論文。

六四是一件埋身的事情

是什麼令她放棄畢業也要做「六四」專題報導?對於羅恩惠來說「六四」是很「埋身」的事件,「六四」發生時,她在港台電視部《頭條新聞》負責資料搜集,由於當時港台時事節目獲授權使用無線及亞視新聞片段,港台於政策上不容許記者上京採訪。雖然遺憾當時未能到天安門廣場,只可留港每天報道廣場上的情況,但身邊的行家親身往北京天安門採訪,加上自己曾任報章港聞版記者,對前線張力身同感受,「嗰個年代大家都係採訪嘅人,好朋友上去採訪,啲子彈係頭頂過,嗰啲事係咁埋身嘅,嗰件事就已經唔係覺得自己係一個外人。」

羅恩惠做過很多「六四」相關的專題。(魯嘉裕攝)

婚宴數小時後 北京開槍鎮壓民眾

行家於廣場上的經歷,讓羅恩惠不敢忘記「六四」,而發生於1989年6月3日的一件人生大事,更令「六四」成為她不可磨滅的記憶。1989年6月3日晚,是羅恩惠與丈夫的婚宴,朱耀明牧師因要做她的證婚人,6月2日從北京返港。當晚擺了四十圍酒,來了不少行家,他們很多曾到北京採訪,大家心繫廣場上的學生,「嗰晚完全唔似結婚,個嗰人拎到咪都話「我哋支持北京學生」,完全冇結婚(氣氛)呢樣嘢,每一檯開住收音機,留意廣場情況係點樣。」那晚誰也沒想到數小時後,便開始鎮壓,廣場上血流成河。

克服三十年的心理包袱

羅恩惠稱,婚宴散場後,她回家處理禮物、梳洗完後,打開電視得知開槍了,「覺得係唔係發緊夢?係唔係真嘅呢?一路就通宵開住個電視。」第二天便上街遊行。這段如此大衝擊的記憶,一直深藏在羅恩惠的心中,她一直不願多談,連在兒子面前亦不曾提起,「就係一種咁樣嘅深刻情景,所以咁多年,今年30年,我都係唔願意談,我從來都冇提過呢啲private 嘅事,因為係一個咁大嘅災難入邊,我哋一個人係冇角色嘅,但係我哋可能嘅角色就係,令到記憶唔好將佢輕易遺忘。」事件過去三十年了,羅恩惠今年終於克服心理包袱,與兩名兒子分享往事,並將當年參加大遊行拍的照片給兒子看。

曾排斥六四議題

記憶太過沉重,拍《流浪的孩子》時,聽著一個個年老的天安門母親如「臨死」前的錄音,每個故事都很沉重,令她出現了抑鬱的症狀,情緒陷入低迷,「做完之後好排斥,唔想再做六四,覺得夠啦,採訪咗咁多年家破人亡嘅故事。」於是她停止了六四相關的報道,每年只是參加六四集會。

記憶太過沉重,拍完《流浪的孩子》後,羅恩惠一度出現了抑鬱的症狀。(魯嘉裕攝)

六四三十年 羅恩惠感謝朱耀明牧師

惟今年三十年了,羅恩惠稱,當年為她證婚的朱牧師,多次被人問為何當年不在北京,朱牧師只是答「為好朋友主持婚禮」,一直沒有向外界透露是誰的婚禮。羅恩惠覺得,今年是時候要感謝朱牧師多年來的教導,令她沒有變成壞人,於是六四三十年,羅恩惠答應了中大舉辦《流浪的孩子》放映會,是十年來再一次參與「六四」議題。加上近年很多「六四」流亡者年事已高,再見已是在葬禮上,羅恩惠稱,年長的「六四」經歷者一個個離去,握在他們手中的歷史碎片也隨之灰飛煙滅,於是她很珍惜與流亡者的見面,「因為我哋不斷送啲人走。」

近年很多「六四」流亡者年事已高,羅恩惠很珍惜與流亡者的見面。(魯嘉裕攝)

「六四」至今三十年,中共仍未就事件道歉,相反用不同的手段試圖將這段歷史抹去,羅恩惠以前於電視台工作時,每年會接觸從內地來的實習同學,實習期正好是六月,然後實習生會躲在播片室,在那裡看關於「六四」的片段。對於成長在「六四」是禁語的國內,看完片段的實習生非常震撼,然後會問她發生這種事情,為什麼他們完全不知道。

內地洗腦教育 將六四歷史抹去

然而,近年少了來自內地年輕人的反思,反而多了很多「憤青」,「我們在海外放映時,有愛國的年輕人踩場,指責我們在醜化中國。」羅恩惠表示,這是教育、維穩下的產物,把整個「六四」的記憶抹去,「咁樣嘅教育系統出嚟嘅學生,我哋仲可以做啲咩?我哋呢一代人,都僅僅只係做一啲好少好少嘅野,就係將記憶留落嚟。」

盡能力記錄事實

羅恩惠稱,當台灣的「228事件」、韓國的「光州事件」等都有反思,政府願為前朝的暴力殺戮道歉,而「六四事件」卻完全無進展,她惟一能做的就是記錄事實,「天安門事件(那些人)死到咁樣,到依家好似係一啲成果都冇,仲好多人講連記住都唔好記住。我哋唔係做社會運動嘅人,只係一個做紀錄嘅人,但好淒涼,因為可以採訪嘅人,一個一個咁走咗,我哋呢一代可以做嘅僅僅只係將記憶留落嚟。」

「六四」至今三十年,中共仍未就事件道歉,相反用不同的手段試圖將這段歷史抹去。(魯嘉裕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