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著做港人:視藝老師憶述自己新移民往事 引導小學生思考社區

撰文:鄭秋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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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玉華是藍田聖愛德華天主教小學的視藝科老師。她有一個「西多故事」,講自己1994年時移居香港住在觀塘的經歷。那些年,中港之間,大多數人掛在嘴唇邊的還是「中港家庭」,而非今天激烈的「中港矛盾」。但對當時的新移民而言,高樓林立的城市已經高不可攀,要在這裡落地生根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學校與藝團合作,要引導學生們思考自己的社區故事。於是楊老師分享了自己的新移民故事給小五學生聽,說自己如何與觀塘這個地方相處。
楊老師的「西多故事」如何引導同學們同情共感?故事,由跨越一道中港分界的蛇口口岸開始。
攝影:龔慧

楊老師與學生分享自己的觀塘故事,講自己如何從一個新移民慢慢適應這個城市。

那一年12歲 哭著成為香港人

隨媽媽來港那年,楊玉華12歲;經蛇口口岸過關,她哭得很淒涼。告別大陸的家,迎向一個香港人的身份,不捨混雜不安的情緒湧出來成了委屈的眼淚。12歲的女孩,哭泣自然不是純粹的「扭計」,也自然引來旁人的疑問,陌生的阿姨問怎麼了,媽媽說因為不想來香港,阿姨應道:「真是傻呀,多少人想來都無法來。」

12歲時哭著過關,其實更多的是不捨得大陸的婆婆與面對這陌生城市的不安。

是傻嗎?玉華很早以前就知道,要跨越這一道關口很難,「我出世時,媽咪已經遞紙申請,一等就等了10年,當時的心態覺得我無機會來。」已經放棄了想像那關口後面的世界,怎知又批准了單程證。可是十多年來,生活的重心都在這關口前的大屋內,這裡有婆婆、媽媽、妹妹和朋友;雖然爸爸在香港,但長期不在身邊,那麼疏離,有或沒有似乎沒有太大的分別,所以沒有一家人一定要團圓的心願。而且,誰又知道跨過那關口,又有什麼在前面?

從劏房到天台屋

過關後,撲面而來的第一個落差是首個「家」。當時爸爸、媽媽住在觀塘宜安街一間80呎的劏房,房內只有一張「碌架床」,父母睡下格,自己和妹妹睡上格床,客廳廚房浴室都須與另外兩戶共用。一個12歲的女孩面對一日之內的變化,是從鄉下大屋搬到這與陌生人共居的小屋,玉華說:「當時見到間屋就更加不開心。」

這香港的第一印象是觀塘劏房,任誰也高興不起來,加上觀塘車多人多,喧鬧吵雜,就更沒有高興的理由。後來,爸爸媽媽也體諒玉華,明白女兒漸長,與他人共住多有不便。於是很快地,他們一家便從劏房搬離,但也不過是搬到了附近康寧道的天台屋。天台屋有較好嗎?「講真,兩個地方最大的分別,是一個與他人同住,一個自己住。但天台屋的天花板是砌出來的,間屋西斜,夏天真的曬得⋯⋯(默默感嘆)加上我自己本身很怕老鼠,那兒有個閣樓,那些老鼠多得藏在閣樓裡面,我試過夜晚見住佢行,係到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我又不敢出聲,我很驚,這樣囉。」說完,玉華默默苦笑了一下。

遙望當日居住的天台屋,被下午的陽光曬得最炙熱的位置,就是當年住的地方。

老師搬家往事 變成學生《周卓希的故事》

劏房與天台屋只有一街之隔,這距離不好找搬運公司,一家人只好螞蟻搬家;卻偏偏中間隔了條斜路,當時玉華對媽媽抱怨辛苦,媽媽應了她一句:「鬼叫你窮,頂硬上。」這句話,學生聽來覺得有趣,於是有一組同學就借來寫了一個《周卓希的故事》,講A大廈要清拆,周卓希一家要搬到B大廈。搬家過程中,周卓希一家要經過一條長長的斜路。周卓希覺得很累,媽媽跟她說:「鬼叫你窮,頂硬上。」事實上,周卓希同學確實有搬家,不過故事的細節卻是老師的故事,同學扣連老師與自己的生活經驗,生成了一個真實結合虛構的故事。

在宜安街的劏房樓下講起昔日,楊玉華說當時的日子難熬也因為有次放學遇過變態露體狂,姐妹二人被嚇壞了。

十指不沾陽春水到負責家務

「鬼叫你窮,頂硬上。」其實也反映玉華一家的現實。當時爸爸媽媽都要日做十多小時,爸爸在茶餐廳做侍應,媽媽日做兩份工,一份幫人煮飯、一份幫人清潔。

家裡的家務都落在玉華身上。在鄉下時,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要學洗衣服、煮飯,「媽媽很執著,覺得洗衣機洗不乾淨,所以都是手洗。」體諒媽媽辛苦,玉華也很願意做;不過學煮飯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爸爸煮飯真的很難食。最記得他煮了一道湯,把魚蛋煎得焦黑焦黑的,然後倒些水和菜下去用來煮湯。」

說起這可怕的菜湯,玉華笑得開心,說如今偶爾也會拿出來笑;但當時的日子其實苦多過甜,很難適應。「不捨得婆婆、朋友、家庭啦,我覺得鄉下的家才是屋企。真正適應香港時,應該是中三時,好大個了。當時來了(香港),但每年的暑假,一放假我就要返去(鄉下),因為我真的很想返去,所以我就整個暑假都在珠海,一直等到返學才回來。一直到中三,識了朋友,就覺得慢慢適應了生活,就真的明顯沒有那麼喜歡回去。」

在鄉下時,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專心讀書就可以;來了香港要學洗衫、煮飯,完全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首次嚐到西多士令楊玉華覺得苦澀的生活中也有一點甜蜜滋味,所以即使已經過了20多年,仍然印象深刻。

苦中一點甜:首次嚐到甜蜜西多士

日子苦澀,需要時間適應。那調和苦澀滋味的,除了時間,還有一塊西多士。當時爸爸在茶餐廳工作,玉華和妹妹上的是下午校,上學之前會到爸爸工作的餐廳吃飯。「(有一次)爸爸請我吃西多,我又覺得原來西多都幾好味,令到我對觀塘的印象沒有那麼差。」西多是香港的地道食物,玉華在鄉下時沒有見過。在這個城市第一次嘗見這新鮮又好吃的食物,忽然連一直觀感不太好的觀塘也變得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也因此,才有了楊老師的「西多故事」。

爸爸昔日工作的茶餐廳,那個楊玉華吃第一塊西多士的地方,如今也因社區重建而搬走了。

一塊西多真有如此神奇的效力嗎?玉華笑說當然沒有那麼誇張,她說:「我想應該西多是一個引旨,令我在苦中有一點甜。在我來香港的那段時候,特別是頭一、兩年,對我而言是比較辛苦的。特別是各方面,環境呀、人呀,有很多事都令我覺得不適應,不開心。但是可能那件西多就是我那麼多不開心的事情當中,一種令我開心的事,所以就算20年之後,都記得曾經吃過西多,覺得西多很好吃。」

回想轉頭,楊老師沒有後悔來香港,因為這個城市給了她更多自由,讓她可以以一個老師的身份追求屬於自己的成就。與同學們分享自己的觀塘故事,講一件西多的甜蜜,是希望讓艱澀的社區重建議題變得親切,也希望將議題簡化,讓同學更加容易明白,其實社區人情故事不都那麼遙遠。

雖然小時候哭著來香港,但楊玉華還是慶幸自己做了香港人,因為這個城市給了她更多自由,讓她可以以一個老師的身份追求屬於自己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