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Crying|《法蘭西諸事週報》左翼女記者代筆宣言在說什麼

撰文: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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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Crying是「法蘭西諸事週報」的編輯部辦公室門楣上掛著的字牌。韋斯·安德森在電影裡多次提及,但沒有給它一個特寫鏡頭,這是合乎他向來要煽情又要矜持的情感風格的。
文:廖偉棠 | 原題:評《法蘭西諸事週報》:不准哭,除非你沒有了墨水

是的,情感風格,而不是全網疑似業配文又一次炒冷飯大書特書的形式風格。誰都知道韋斯·安德森是個近乎強迫症的形式主義者,他在《法蘭西諸事週報》(台譯《法蘭西特派週報》)把這種配色、構圖和細節的強迫症推行到極致,那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一天他不依賴形式主義而能拍出來一部好電影,那才值得我大書特書呢。

鬼才名導韋斯安德遜(Wes Anderson)最新作品《法蘭西諸事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可說是一齣「電影化」的藝文雜誌。(電影劇照)

回到情感,任何老電影迷都應該知道,當一部電影反覆對你說No Crying的時候,實際上他是在說Pls. Cry!不過韋斯·安德森有趣的偏偏是,他使用這種例牌手段的時候,總是讓人覺得彆拗、彷彿有弦外之音,你甚至會懷疑他有一點情感障礙,但這被成功地誤讀為藝術或者高級Cult電影導演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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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斯是個裝乖的壞男孩,就拿他最「天真」的兩部定格動畫片來說好了:《犬之島》和《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兩部都刻畫和反思人跟動物的關係,一部關於寵物,一部關於野生動物,如果從人的角度看,都會有類似其迷人色調的感動,但從動物的角度看呢?它們的顏色是陰晴不定充滿變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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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在關於《犬之島》的影評裡指出:「這部犬的大時代活劇其實是一部關於人的諷刺劇。事實上,電影里根本沒有愛狗之人,小男孩Atari要救的是他的護衞犬Spots,但對其他狗的處境漠然,一開始誤認Spots已死,他就急忙修好飛機打算自己回去大陸了。至於革命學生們,她們愛的是『正義』與『反抗』,也並沒有表露過對狗的愛。」

導演《了不起的狐狸爸爸》的主題貫穿

至於《了不起的狐狸爸爸》裡曖昧而至可圈可點的,是這些生活在人類村鎮邊緣的狐狸、獾、鼴鼠、田鼠等動物早已經人類化自己的生活,他們穿着考究各有體面的職業,完全是動物裏的中產階級。但是當人類的推土機把它們的樹洞地洞連根拔起,他們原本以沉穩中年美學塗抹的家弱不禁風,分崩離析之後,他們寄居下水道,只好接納後者的重工業風的灰調。但只有在如此極端的人類環境中,他們的野性才得以全面醒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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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弦外之音,是他們最後逃亡路上見到的那隻狼,只有一個黑色的剪影,映襯在遙遠的潔白雪山前面。它沒有穿人類的衣服,保持四肢着地,它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比狐狸它們冷峻利落,雖然狐狸們沒有效仿他特立獨行的魄力,但看見他之後像打了一針強心針,得以喚醒野性之魂。

不過這種黑白分明後來很少出現在韋斯·安德森的電影裡,即使在《法蘭西諸事週報》的黑白段落裡也是細膩灰調居多。那當然和他標誌性的「馬卡龍」色系有關,《法蘭西諸事週報》這次把馬卡龍又熟練地展列了一番,我絕對認同那是一場讓人看得拍案叫絕的視覺盛宴。

不過,馬卡龍好吃,但一次吃兩百顆你試試?

「寫得像你是故意這麼寫的」——電影裡那位來自美國的主編給予撰稿人的金科玉律,其實像是韋斯·安德森對自己電影秘訣的夫子自道。馬卡龍太膩了?不要緊,我是故意的。沒有這些非常法國的、法國得過分法國的溫柔情調,怎能對比出來最後由韓國大廚交給非裔美國人記者再交給美國移民主編的,那顆有點疲憊有點淒涼的心呢?

真正的關鍵是異鄉人不得其門而入。大家都說《法蘭西諸事週報》的致敬對象是《紐約客》,可是法蘭西不需要紐約客,而是需要高達《精疲力竭》裡帕特麗夏在巴黎街頭賣的《紐約先驅論壇報 New York Herald Tribu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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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觀眾可以留意的畫面

就像《法蘭西諸事週報》第三部分「革命」所呈現的,老牌左翼女記者雖然空降巴黎革命小將的床,但她代筆的宣言(估計是美國嬉皮草莓宣言風格的)得不到更激進的學生的認可,紐約客也老了,韋斯·安德森那些優雅的英文字幕怎麼承擔得了無政府主義學生的雌辯滔滔?幸好他的新觀眾也許都沒有看過高達那些兇狠的標語字幕。

不准哭,除非你沒有了墨水。只要一息尚存,撰稿人就要敲響打字機掩飾啜泣聲,這是《法蘭西諸事週報》最令人起敬之處,不只是從不刪減稿子、縱容採訪經費超支——這樣的傳媒老闆固然世上罕有,更重要的是他對採訪者與被訪者都體貼入微,尤其在第四部分「警局大廚」,他搶救回了記者羅巴克打算丟廢紙簍掩飾過去的傷感。「我們始終在尋找自己缺失的東西」,「如果運氣好,我們會在這個稱之為家的地方,找到自己缺失的事物」這一對話,是《法蘭西諸事週報》這份報紙在革命邊緣、花都邊緣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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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韋斯·安德森真的是在反諷。有的疑似業配影評分析出來電影的三個主要故事分別對應法國的「藝術、革命、美食」三大主題,有的更誇張,說是「平等、自由、博愛」這法國三原色。這也未免太「刻板印象」Stereotype了吧?韋斯·安德森會這麼膚淺嗎?為什麼這三個故事不能是對藝術商業化的抗拒、對革命浪漫化的調侃以及對「鄉愁是胃部的鄉愁」的解構呢?

好吧,說得有點遠了,韋斯的確是個熱愛法國的美國孩子,他的本我,其實是盧梭,法國後印象主義、童稚畫家亨利·朱利安·費利克斯·盧梭(Henri Julien Félix Rousseau)。他們都是色彩裏的造夢者,不在乎真實世界的種種缺陷,他們自足的夢幻世界必須完美,哪怕這種完美和不可能的色彩在世人眼中近乎怪誕。這,也許才是《法蘭西諸事週報》竭力想要挖掘的自由精神。

(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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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攝自2018年《Spectator》第41期〈柘植義春特輯〉(圖片來自誠品書店黃鴻硯專文插圖,https://pse.is/3n87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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