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之歌.書評】然後我就閉上雙眼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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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如果人生終究無法逃離戰場,那就沉住一道氣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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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搖晃的振波傳不到幾千公里以外的彼岸,時間的秒針搖晃不到翌日的正午。都市的節奏沒有停下來,人們還是如常的睡眼惺忪,摸黑起床,拖着長長的身軀運轉,也不知那是影子還是肉身。鳥兒窸窸窣窣叫嚷,在還沾着露水的樹枝椏上跳來跳去,水珠就這樣掉到樹下某個路經的陌生人身上,那人輕輕拍肩,又趕上他路去,彷彿大家都不認識彼此,生命軌迹沒有過一剎那交疊。明明都在這個城市裏頭。

寒風將至未至,介乎寒涼與微熱,來自北方乾燥陸地的離岸風吹不過波濤駭浪的大海。岸邊人把灘上撿回來的石頭甩手飛開,石頭正如時間,帶着離心力旋轉射出,輕碰海面又再飛彈幾下,終歸如錨一樣沉潛不見。破曉已過,晴空將至,夜的聲音終將落幕,白天生活的人,不會知曉夜行者的話語密碼,也正如夜行者,不會知道白晝人們行進的隊形。

《戰爭沒有女人的臉》作者亞歷塞維奇說,她是帶着千百萬種聲音走到這個世間。這話像回音,不定期就會浮現於我腦海。世間有各種波動,聲音是波動其中一種展示形態。血液流動有節拍,氣息吞吐有鬆弛,眼神閃爍有光暗,各種展示的總和,化成每個血肉之軀,把生命力波動出去,遇上波幅接近的人,產生共鳴,震盪着這個世界。什麼是創作?人們以不同的方式與形態將生命呈現,把思想和靈魂從軀體囚牢裏掙脫出來,期望迴盪世間?但想要掙脫出來的,到底又是什麼,又為了什麼。想要呈現的,其實又是自己的什麼部分?渴求人們理解?

有些人能夠改造,或者摧毀身體,讓靈魂自由;有些屈服社會對身體的政治控制,瓦解自由靈魂。(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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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其實也沒有想過太多,就總覺得需要做下去。不知道哪來的歷史感,覺得就繫於一戰了,就這樣自己投進那個漩渦之中。要說歷史,其實不知一二,都是習得回來的述說,其實都沒有深刻親至的共感。不過那個年紀,如果不是這樣,也都不會這樣做了。是嗎?不對。其實只是那些律則,規定我們脫穎而出,能夠被看見的,就只是我們這類人了。那些濃厚感情親同共感的波動,無法被有理有節的導管捉住,太危險了。就像隨時溢出的蒸氣,他們最終會在氣孔掙脫出來,但終究會化為輕煙,消散融和於大家之間。不對。他們改變了空氣中的濕度,只是我們都穿得太過厚重,衣不稱身,絲毫無法覺察他們的存在,或者,嫌他們把毛衣弄得濕濕重重,負苛太大了。不對。是誰給我們穿的衣?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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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念茲在茲的,是自我與自我的以死相搏。我們如何看待世界,感知世界,是有其身體記憶的。身體記憶受社會牢牢規訓,從父母、到學校,到社會各式各樣,社會每樣存在之物都有警示之意,提醒你不要偏離慣道—人們身上所穿之衣,髮型,打扮,汽車、高架道路、廣告、高樓,推土機,通通都屬一種既有的社會形態,每種大小不同的事物,都一如路牌,在指導你正常的軌迹,在告訴你正常人該如何生活,社會該如何安排,而亦因此,每個人都在監視每個人。如果社會並不如此,如果社會常見影像是粗衣麻布、簡樸梳裝,農田,自行車,倚田而建的村屋、海洋,艇戶船家,蔚藍的海洋,漁船……我們的社會常態就會有所不同。我們如何去感受世界,深受社會的烙印。換句話說,不如對抗洪流的比喻意象,其實今天社會的邏輯已經刻入身體肌理,而非外在物,我們知性上所明白所反抗的,正已入己身,我懷疑現代社會我們生活各種的無力,苦悶與不適感,其實正源於此。我們對世界不適,是因為我們的靈魂想自由,但身體卻有着社會無孔不入的記憶,不斷掙扎。

有些人能夠改造,或者摧毀身體,讓靈魂自由;有些屈服社會對身體的政治控制,瓦解自由靈魂。這樣無論如何,倒下的總是自己。能夠使兩者趨向和諧,總不在多。也許並不是兩者,根本不存在簡單的對立,現代社會教訓太習慣讓我們透過二元來思考,世間本來就是複雜的,也許並沒有如此清楚,也許還是感受重要,拿捏世間種種。「也許」是我這段日子常用之詞,因為世間沒有律令,你無法簡單判斷一個人。可恨之人總是可愛,而再可愛之人也總有可惡的地方。這也不代表我們無法判斷是非,只是我們得明白人間種種,走到深處拷問人性。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特定的問題,但也許有些社會形態較為自由,可逃逸的空間更廣,國家觸手能及之地較少。如果我們想活得自由,得要從已被破壞的往昔找到突破的缺口,因為被淘汰之事,總不是自然,總是權力有意為之,最所懼怕而非得消滅的。消失的生命形態,空白的歷史,也許是活出自由的思想關鍵。

《森林秘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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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山滅林的大計每天持續。

生活在城市裏的我們,就如活在夾縫間,情緒流竄而無出口,舉頭一望,四目皆參天大樓,只剩瓶口天空。大自然是城市人慣常的逃逸之地,廣闊的原野,自我變得渺小,感覺似乎就有點放得開。

但我們還是像一個城市人一樣觀照世間。大衛.喬治.哈思克(David George Haskell)曾著書《森林秘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挑了一塊面積僅一平方公尺的老生林進行觀察,為時一年,寫下田野觀察。他稱這片地為曼荼羅(Mandala),意譯為「壇」,是原印度教當中,為修行所需要而建立的小土台,修道者的精神意念彼此扶持形成一種保護圈,抵抗外在負面力量,讓修道的過程得以進行。

這本書與其說是一本科普作品,更像一本紀實文學—地衣經歷千萬年,雖死猶生地與自然共處;無肺蠑螈跟演化之神作出契約,在進化過程間放棄肺部,換取更靈敏的獵食舌頭;短命春花的短命,在於千百年看不見的地下盤根錯節……哈思克以其生物學家的眼光,寫下我們肉眼所看不到的生命流動,讓我們換一個視野,感受大自然的哲學,理解生命的殘酷與優雅。

方寸之間,萬物奧義。最近他的《The Songs of Trees: Stories From Nature’s Great Connectors》在台灣出了中譯本,名為《樹之歌—生物學家對宇宙萬物的哲學思索》。我想,所謂樹之歌,其實也是以各種感官,感受來自各種生命的波動。

《樹之歌—生物學家對宇宙萬物的哲學思索》

我們總是在「處於」的狀態,處於各種人際關係網,各種文化、各種權力、各種波動之間,沒有全然純粹自我。哈克思在《樹之歌》裏頭,講到日常意象下的樹,只是各種關係的視覺展現。如果沒有樹木先祖世世代代的遷徙與適應,如果沒有氣候幾千年來的不斷變化,如果沒有細菌蟲鳥野獸的共生與競爭,就沒有今天所見的各種樹木形態。哈克思寫的是平白描述,但其實想告訴我們,萬物總是處於瞬息萬變的浮動關係網路,真正的知識其實是理解「關係」。

「每一棵樹都有生命,都會說話。吉貝樹代表的是所有植物的生命。你所聽到的也絕不只是『一棵』樹的聲音,因為沒有一棵樹是單獨活着的。我們的夢境會連結到花草樹木的根,也會連結到我們的祖先那兒。」

「傳教士教我們讀經、寫字,於是我們就不再對樹木感興趣了。從前,我們要靠聆聽森林的聲音,才能打獵或找到動物。但現在這些東西大多都被我們遺忘了。」

「吉貝樹單獨聳立在眾樹之間,禁得起風吹雨打。它把風聚集在它寬闊的枝枒間,讓風力往下走。當吉貝樹被砍掉,我們就失去這種力量。在森林裏,沒有油井和工廠的地方,生物會聚集在吉貝樹那兒,受它庇護。美洲豹會把食物放在吉貝樹的枝幹間。蛇和烏龜會在樹下柔軟的土壤裏產卵。貘會用鼻子嗅聞土壤的氣味,尋找腐爛的水果。蝸牛、馬陸和蝙蝠會聚集在樹幹上,或板根的凹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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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我常常在寫作的過程裏,把一些自己的暗面,或者無法舒展的細節,安插糅進了字裏行間,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可能是期望有人發現這些密碼,然後讀懂。

每一棵樹都有生命,都會說話。你所聽到的也絕不只是「一棵」樹的聲音,因為沒有一棵樹是單獨活着的。(視覺中國)

也不知道為什麼愈講愈遠,在借題發揮了,真是抱歉。話愈說愈說,就愈來愈抽象難明,把事情弄複雜了。我也不知道,就好像有種在浪濤裏,把話一路說下去沉下去,像錨一樣,人就比較穩住坦然。創作於我,可能是這種意思。

「樹木有音樂。河流有生命、會唱歌。我們的歌都是從它們那裏學來的。當我們說樹木會唱歌時,人們都把我們當成瘋子,但瘋的不是我們,而是那些輕視我們的人。我們的信念是:要讓人們知道樹木、河流有音樂、會唱歌,也有生命;我們要把所謂『國家公園』變成活生生的森林;要讓我們的土地處處園圃,長滿會開花、會唱歌的樹。這片土地不是所謂的『空地』;我們和森林裏的數百萬生物共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熟悉樹木的歌聲。但政府所制定的「空地與殖民法」(Law of Empty Lands and Colonization)卻說這是一塊無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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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的離心力拉扯每個身處其中的人。有人始終想留在漩渦之中,有些人能夠駕馭水流之力,順心浮游,但有更多人就只是不甘心而已,想要留在漩渦之中,在湍流拍打的焦頭爛額與瀕死反抗之間,只要他們走出漩渦,沉潛無動的海底會淹死每一個人。

在遙遠但古老恆久的土地上,有一片乾涸龜裂的河床,懸擱着一條小木船,上面的那個人,還一直執着船槳划動,輕聲哼着船歌,搖搖晃晃的。他也許知道,底下的不是海洋。但這又何拘?有些東西碎開了,碎成這片土地的肌理,以六十分鐘作為單位,持續斷裂,裂到海洋的彼岸。如果最終海水能夠透過這些裂縫一直湧進來,底下不知會否再次成河成洋。直到那天,船上的人,或者會放下船槳,在淌洋之上,再也不需要划船了。一切呼喚回憶與號召未來的船歌,都會化成海浪的每聲拍打叫喊。浪濤洶湧,夜幕低垂,所有人都沒入於黑暗,沒有人知道,來自彼岸的海水,有沒有乘着漂流而至的陸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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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千年來,人們追求永恆,有人相信儀式與葬禮,有人相信聲音的呼召,有人相信文字的流傳,有人相信圖像的刻劃,有人相信身體的舞動,有更多的人相信永恆的虛偽,相信苦難長河的無盡。不管你咒罵還是凌駕,它都不像那些會隨時倒下的人們,世間機器始終持續消耗每個在在靈魂,從沒止息。

有人說,「生命最重要的事,不過是理解與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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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邊的拍浪沒有大海兇濤,一聲近一聲遠,一來一去,不知不覺。然後我就閉上雙眼。

那天,船上的人,或者會放下船槳,在淌洋之上,再也不需要划船了。(視覺中國)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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