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捨得

撰文:李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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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場拖著疲憊的步伐,扭開銀白色的銅製門把,拉開擁有樸素雕刻的原木門,踏進自己居住的房子。

這雙黑皮鞋伴了他十多個年頭,與他進出醫院、殮房和教會,踏遍無數貧窮人的家。(視覺中國)

張牧場跪下來解開鞋帶,縱使身體像極一隻累壞了的驢子,他依然細緻地完成每一個動作,有條不絮地放好自己的鑰匙和鞋子。

這雙黑皮鞋伴了他十多個年頭,與他進出醫院、殮房和教會,踏遍無數貧窮人的家。如今這雙曾經油光閃亮的傳統英式牛津皮鞋已經傷痕累累,除了鞋跟差不多磨蝕耗盡外,鞋面一大片灰白色,佈滿各種大小的十字花紋,讓這雙皮鞋與給人垂垂老矣的感覺,就和張牧師一樣。

「是時候要扔棄了。」

張牧師的女兒頌恩不下一次撅長了嘴,苦口婆心地說,

「這雙鞋那麼舊,對你雙腳的筋腱和韌帶不好,況且我們家生活沒有那樣拮据吧!讓我買一雙新的給你好嗎?」

張牧師明白女兒的說話言之有理,可是一直不捨得。

「穿得久有感情麻。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會懂的。」

張牧師搔搔鬢角,露出一貫充滿耐心的微笑,以對待小孩子的方式回應。

張牧師解開湛藍色純棉襯衫的鈕釦,沒有急著進屋,反而待在玄關,細心地審視這雙滿是傷痕的老戰友,心中盤算著是時候換對新的了。

這次他要買一雙波鞋。

接著,張牧師進到客廳,沒有打開電燈開關的打算,讓自己的身影融入黑暗中,那對老花眼依稀透過窗外傳來約隱約現的燈火辨認出沙發的位置。張牧師如瞎子般,伸出雙手在黑暗中摸索,跌跌撞撞的一頭栽進沙發內,任性地動也不動。

這幾天張牧師忙碌得過分,日程排得滿滿的,整天四處奔走,教會內的會議,各種的教導,主持婚禮、葬禮,出入醫院、監獄和老人中心,馬不停蹄地安慰憂傷的靈魂、鼓勵沮喪的意志、指導迷途的羔羊。

這幾天張牧師忙碌得過分,日程排得滿滿的,整天四處奔走,教會內的會議,各種的教導,主持婚禮、葬禮,出入醫院、監獄……(視覺中國)

幾乎所有人都以一種內疚的神態與張牧場接觸,好像犯了過錯活該被罰的小孩子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彷似稍微佔有張牧師的時間已經如同罪過。只是這些人的行動卻與思想不能一致,他們依然無法自拔地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向張牧師求助。張牧師沒有拒絕,也不覺是折騰,他願意把所有時間獻給這些有需要人。這是他的承諾,也願意為此付上任何代價。

張牧師任由沙發支撐自己的重量,過了好一會才爬起身,坐好,現在他終於有時間獨處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孤伶伶的待在這個房子裡,這個曾被他稱為「家」的地方,現在只餘下他一個人。

張牧師站了起來,緩緩找著電燈的開關,「咔嗒」一聲,光亮霎時驅走黑暗,他雙手向後擺動,做了數個擴胸的動作,然後自在地伸了個懶腰,搓揉著繃緊的雙肩,悠然揩了揩稀疏的鬍子。

張牧師穿上拖鞋,牽引著窸窣的腳步聲來到了冰箱前,打開,把手放在健力士罐裝醇黑啤酒上,那冰冷的觸感引起了張牧師極大的衝動和慾望,他嚥下口水,噗嗤一笑,充滿自嘲的意味。

啤酒一直是張牧師的小恩物,讓他在繁重的事務中得以放鬆,舒緩他繃緊的情緒。那泡沫衝擊舌頭和口腔的觸感總能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心情亦總會隨之歡愉起來,雖然那會伴隨著少許莫名的罪疚感,卻無法中斷張牧師對此物的喜愛,說實的,張牧師大部分時間也無法抵得住啤酒的誘惑。

現在,張牧師的手仍牢牢握住冰箱內的罐裝啤酒,內心有點遲疑,在爭扎著。最後,他微微嘆了口氣,把手移開,轉而執起啤酒旁邊的一個體形更大的玻璃樽。

張牧師雙手把這個玻璃樽從冰箱內捧出來,樽內盛滿了黑漆漆,了無生氣的液體,那是他自家製的涼茶,名字叫甚麼張牧師早已忘記了。他只記得頌恩諄諄吩咐過,雞骨草要兩札,金錢草、夏枯草、綿茵陳、雲苓、白朮各少許,甘草要多些,把這些所有的東西清洗乾淨後加水慢火煲一小時,然後加片糖調味。

不過,即使全照頌恩的指示去做,張牧師煲出來的涼茶味道總是怪怪的,與他女兒為他炮製的有點不同,想來他應該是把各樣材料的比例都弄錯了。不過,坦白說,張牧師能煲出這樣的成果其實已經算相當不俗。

張牧師用力扭開玻璃樽蓋,把樽口放在自己鼻子旁嗅了嗅,沉吟良久,心中滿是不確定的暗付,應該沒有變壞吧。

不過話說回來,煲好了的涼茶應否放進雪櫃內儲存呢?還是在室溫的情況下就可以?這點他也不太記得了。反正現在看來還可以享用,張牧師決定不理會那麼多不確定的因素,把玻璃樽內的涼茶倒進自己的瓷杯內。

「今天聽女兒的話,不喝『鬼佬涼茶』。」

張牧師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發現那是從自己口中吐出來的話,然後他從手上的杯中呷了一小口的涼茶,皺起眉頭。

極端的甜味在味蕾上炸開,然後在舌頭上翻著無數個筋斗,讓張牧師不期然打了個哆嗦。不過,張牧師沒有討厭這種感覺,他緩步走出廚房,來到客廳的另一面。

那裡佇立著一部年代久遠的唱機,當中古老精巧的天然木紋反映出唱機的年代和價值。那是他當上牧師前,還是律師時,在法律界打滾時買來慰勞自己勞碌工作的玩意。

那時,他剛晉升為合伙人,收入可觀,前程錦繡,意氣風發,見到自己的心頭好往往不惜一擲千金。雖然那個時代買回來的奢侈品,他大都變賣了,可是唯獨這個唱機他愛不惜手,一直留了下來。

張牧師選了隻黑膠唱片,放下唱針。

那是《周璇.金嗓子》。

鏗鏘、甜美的歌聲傳遍屋內。張牧師回身,手中還是拿著那盛滿涼茶的瓷杯,又低頭啜了一小口,那甜味逐漸變得熟稔。

張牧師三兩步來到一個結實樸素的深木色書櫃前,這個高聳寬大的巨人內有一半是與他工作有關的書籍,主要是不同版本的聖經、神學著作,也有他自己編撰的心靈小品。而另一半則是小說,種類繁多,從中國傳統小說《紅樓夢》、《西遊記》到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延伸至西方作家卡繆的《異鄉人》、契訶夫的《關於愛情》,應有盡有,不下一個小型的圖書館。

張牧師愛小說,他認為小說是人類想像力、智慧和經驗的結晶,也是上帝賜予世人最寶貴的禮物之一,寫得好的小說能虜獲讀者的心靈,也能把信念和希望注入他們的腦海之中,讓他們能看到世界更真實的一面。張牧師一直非常羨慕有寫小說恩賜的人,這可能就像別人羨慕他能言善辯一樣。

今晚,張牧師沒有挑選書櫃內任何一本著作,反而踮起腳,在書櫃頂端拿出了個箱子,箱子內裝滿了一本本厚甸甸的相冊。

張牧師隨手拿起當中的一本,看了看標誌在冊上的日期,然後把它抱在身上,來到自己的書桌前,戴回自己的老花眼鏡,一頁一頁開始翻揭著,讓自己緩慢地陷入記憶的漩渦中。

相片顯現出兩個燦爛的笑容,那是來自張牧師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子,這就是他的太太和女兒。這張照片留影時,他女兒頌恩八歲,正值最無憂無慮的日子。笑窩上那趣緻的小圓點,挺直的鼻樑,清澈中帶幾分調皮的明眸,與她母親簡直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那樣。
 
頌恩的母親站在頌恩身旁,彎下腰,與自己的女兒臉貼臉,歲月幾乎沒有在她的面上劃下一點痕跡,張牧師的太太依舊是美得令人窒息。
 
張牧師一直奇怪這個如此優秀的女子為何願意下嫁給他,這麼美麗、善良、充滿智慧的女子。她出身上流社會,理應有更好的選擇,卻相中當年出身寒微的他。雖然在接下來的日子,他的確不負厚望地成為了執業律師。但到後來,他毅然放棄優渥的收入以及如日方中的事業,繼而修讀神學。對於張牧師這一系列的決定,他的妻子沒有半點埋怨,依舊不離不棄,在他身後默默支持,成為一個完美妻子的模範。
 
張牧師曾不止一次感謝上天賜他這個沒有挑剔餘地的妻子。
 
張牧師繼續翻著畫冊,母女二人的身影如走馬花燈般一張張的呈現在眼前,直至他的女兒十歲,一場惡疾如暴風雨般奪去了妻子的性命,照片由兩人減少至一人,女兒的笑容開始有點牽強和落寞。

張牧師沒有挑選書櫃內任何一本著作,反而踮起腳,在書櫃頂端拿出了個箱子,箱子內裝滿了一本本厚甸甸的相冊。(視覺中國)

張牧師記得在妻子過世後數天,他與女兒進行了這樣的對話,當中的內容讓他刻骨銘心。

「爸爸,甚麼是死亡?」

張牧師單膝蹲下,平視自己女兒那純真率直的眼神,心弦緊緊繃著,小心謹慎地考慮了在不同親子教育書籍中看過的模範答案,也嘗試重自己的專業領域中尋找解答,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最後,他決定對女兒坦白。

「爸爸不知道。」

頌恩對父親罕有地展示出自己的無知有點不習慣,與她對父親的形象非常抵觸,於是害怕不安地問。

「別人都說媽媽上了天堂,一個非常愉快的地方,難道不是嗎?」

那楚楚可憐的模樣讓張牧師幾乎崩潰痛哭。

張牧師把女兒擁入懷中,涔涔的淚水愴然落下,聲音嗚咽地回應。

「爸爸是如此相信,媽媽上了天堂,無憂無慮地過日子。」

張牧師頓了半響。

「但這不是死亡,死亡並不是愉快的事情,那代表著長久的分別、軀體的腐敗和別人對死者逐漸消散的記憶。」

張牧師看著女兒似懂非懂的表情,憐惜地伸出手拍了拍女兒的額頭,嘶聲說,

「爸爸沒有死亡的經驗,這個世界也決不會有仍活著的人經歷過死亡,所以沒有人能確切地告訴你死亡是甚麼。我們只是帶著一個信念,就是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將來我們一定能與媽媽重逢。」

頌恩只聽懂父親最後一句話,這已足夠讓她笑逐顏開。

「我們不需害怕死亡,尊重它就可以了。」

張牧師最後如此說。這是說給頌恩聽的,也是他對自己說的話。

相冊一本換了一本,頌恩的年紀漸長,這個可愛的女兒追隨母親的步伐成為了一位亭亭玉立、出類拔萃的女性。

頌恩除了擁有出眾的外貌外,性格謙遜、正直、善良、行事惹人喜愛。而最令張牧師欣慰的,是頌恩願意緊跟自己的身影,委身照顧弱勢社群,挺身捍衛貧窮人的權益,以愛對待有需要的人,這些種種實在是不枉張牧師的教導。

這個女兒是他的驕傲,在那段日子,唯一令張牧師擔心的,是頌恩好像交了個男朋友。雖然那個男孩子乍看之下是個有為青年,與他女兒一樣內心擁有強烈的正義感,且忠實、善良,只是常常只有一味的熱誠,做事不能瞻前顧后,以致總是顧此失彼,給張牧師一種輕浮、難以託付的感覺。

張牧師不願意承認,其實這個男孩子挺像年輕時的自己,一樣的傻氣,一樣的眼中只見到自己的夢想,像頭發瘋的蠻牛般,只懂向自己的目標猛衝,忽視身邊所有事物。

基於作為父親本能上的憂慮,張牧師害怕自己的女兒與這個男孩一起後受苦。這讓他不自覺地把內心的憂慮在與這個男孩見面時發洩出來。張牧師見到這個年青人望向自己的眼神又敬又怕,心中雖是不忍,卻又控制不了自己。

張牧師忘記了當年自己的岳父對他的態度也是同樣。

不過現在想來,這個男孩比當年的他更成熟、更有擔當。在這段本應悲傷得讓人崩塌的時間中,這個男孩顯示出驚人的忍耐力和自制力,處事起來頭頭是道,完全沒有被傷痛壓垮,成為了張牧師其中一個極大的安慰和幫助。

「當初真是錯怪他了。」

張牧師苦笑,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眼皮亦變得厚重。

張牧師站起身來,關上客廳的燈,黑暗又再次籠罩著一切,只餘下街外絲絲的燈火搖曳,透過粉白色的碎花紗簾濛濛瀧瀧的在夜空中閃耀,家裡一片寂靜,詞語迷失在幽黑的環境中。

張牧師忽然對這一切非常陌生,寂寞和哀傷頃刻化成嗜血的猛獸吞噬著他的內心。

張牧師嘗試擁抱這些感覺,直接面對內心的負面情緒,坦然接受這是人生必需要承受的一部分。

在張牧師太太過身時那撕裂心扉的痛楚,讓他有足夠的經驗面對這次的傷痛,那種深邃而綿長的哀傷雖然還是照樣浸沒了他的心靈,但他現在比較懂得如何走下去了,甚至還有一點餘暇欣賞兩旁的風景。

張牧師回到了自己的床舖,拭去隱隱的淚痕,安祥入睡,一夜無夢。

翌日,張牧師一早起來,梳洗妥當,刮淨了鬍子,穿得端莊得體,來到了葬禮的場地。

那是他女兒的葬禮。

張牧師自詡比預計的時間早了許多,但來到靈堂時,卻發現已經坐滿了人,整個葬禮形成了一種奇異的熱鬧,也讓在這裡工作的職員煩惱不已。

靈堂內一半是頌恩的好友、同學及曾待過的慈善團體。這群年輕人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絲毫沒有抵抗力,像被嚇壞了的小孩子一樣露出迷茫的神色,雙目通紅。他們當中男的多比較克制,大多咬緊牙關,攥緊拳頭,把那股衝動往胸口裡壓,最後只餘下陣陣的啜泣,發出嗷嗷的抽噎聲;那些女孩子卻更懂得面對自己的情緒,她們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圈子互相安慰,閒時會有一至兩人嚎啕大哭,一發不可收拾。

張牧師看著這等的情景,忽然替他們感到慶幸,年輕人遇到同伴好友忽然離世,悲傷、憤怒、懷疑、無奈是必需經歷的感受,能哭出來也算是一件好事,待所有的情緒沈澱下來後,他們對生命會有更深刻的體會。

靈堂內另一半的人年紀則成熟許多,他們是張牧師的同事、一同修讀神學時的同學、教會內的前輩或後進。這些人對死亡較為熟悉,相比那些情感外露的年輕人,他們都只是默默的待在一旁,安靜而肅穆。

還有一伙人比較特別,那是十來個兩鬢斑白,臉容蒼老的老人家。張牧師認得他們,他們是頌恩經常參與義務工作那所老人院的公公婆婆。

老者通常對靈堂非常忌諱,現在竟然願意出席頒恩的葬禮,這代表頒恩在他們的心中是多麼的特殊,讓他們不惜來到這個總是避之則吉的場合。想到此,張牧師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張牧師踏進靈堂,人聲喧囂嘎然而止,陡地,慰問之聲如潮水般襲來,哭泣聲好像也變得更高亢淒厲。

張牧師的伙伴們一個一個列隊向他投以慰問的擁抱,接著是一些張牧師不認識的人,他們執住張牧師的手或是衣袖,訴說他女兒頌恩如何祝福、改變他們的生命,當中有一個女孩子熱淚漣漣,哭得口齒不清,最後乾脆在張牧師的懷內放肆地痛哭,讓張牧師有點狼狽。

張牧師好不容易安撫了聚在他身邊的群眾,回頭望向接待處,見到頌恩的男朋友仍在招待如浪湧入悼念頌恩的親友。那深霾的黑眼圈,落寞而堅強的面容,讓張牧師敬佩不已。

這個男孩真的長大了。

葬禮正式開始,出席參與悼念的人擠得靈堂水泄不通。張牧師從坐席站起來,帶著沉穩的腳步踏上講台,靈堂內一片靜謐,聚精會神地聆聽張牧師的悼文。

張牧師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地說,

「上帝的旨意得以成就,如此甚好。」

 

——啟發自同名舞台劇《捨得》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