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播哲學:耶穌和蘇格拉底的傳播模式

撰文:李立峯
出版:更新:

上文提到,從做研究生開始,經常要閱讀文章和書籍,慢慢會找到幾位自己特別喜歡的作者。
有些作者,很難說是否真的很喜歡,但可能因某種原因而特別關注,其中一位名字叫John Peters。

【李立峯:理性討論找共識?不如首先「講故事」】

《Speaking into the Air》是一部關於傳播的哲學史。(書本封面)

John Peters是個怪傑,他從事「傳播哲學」研究,但傳播學(尤其在美國)是非常偏向實證研究的學科,傳播哲學是沒有甚麼人去「搞」的。他在1999年出版《Speaking into the Air》,是一部關於傳播的哲學史。我很難評論這本書作為一本「哲學」史的水準如何。讀研究院時,有位後我兩屆,讀哲學出身的博士生,就說他覺得這本書不怎麼樣。但作為一本關於「傳播」的著作,說它是一本奇書,並不為過。

這書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導言後的第一章,借用蘇格拉底和耶穌來談論兩個有關communication的想像。蘇格拉底代表的是對話,將communication的理想形態設定為人與人之間直接而即時的溝通,通過對話幫助對方了解自己,同時亦達至互相了解,甚至是靈魂的融合(the merging of the soul)。這大概也是一般人心中的理想溝通。

耶穌代表的則是單向的傳播模式。在福音書中,耶穌喜歡用比喻。Peters尤其強調撒種的比喻:有人撒種,有些被鳥兒吃掉,有些落在石頭裏,有些落在荊棘裏,只有落在泥土裏的,才能茁壯成長。天國的話就是種籽,很多人聽到了還是聽不懂,聽得懂的只是少數。

《Speaking into the Air》在導言後的第一章,借用蘇格拉底和耶穌來談論兩個有關溝通的想像。(網絡圖片)

耶穌為甚麼要用比喻說話,應該是一個神學問題。Peters不是要討論教義。他只是借用聖經來指出「對話」以外的另一種對傳播的想像:那是單向的、非同步的、不在乎回應的傳送,話說了出去,就讓能理解的人去理解。在現代社會,這正是大眾傳播的基本特徵。有趣的是,代表廣播的英文字broadcast,在18世紀中開始出現時,原意正是播種。

Peters在那一章一反當年傳播學界的主流思想和大部分人的常識,認為雙向的溝通不一定優於單向傳播,因為表面上雙向的溝通,很多時候並不平等,而就算是平等的溝通,亦不見得一定可以達致互相了解。相反,在單向傳播中,人們跟「他者」保持距離,也因此可以保持著互相尊重。而且,如果過份強調相互性,「社會生活就只會是一連串的交易,而不是一連串的贈予。」

聖經中撒種的比喻:有人撒種,有些被鳥兒吃掉,有些落在石頭裏,有些落在荊棘裏,只有落在泥土裏的,才能茁壯成長。(視覺中國)

簡化Peters的意思,就是首先不強求他人明白自己說的話,接受「雖不了解但互相尊重」為常態,在這基礎之上,平等對話反而有其基礎,互相了解可以偶然發生。所以,那本書取名為《Speaking into the Air》。大陸的中文譯本取名《交流的無奈》,也掌握了Peters的思想的部份重心,但個人覺得有點「過了頭」:Peters認為單向的傳播更基本,不等於他反對雙向的交流,也不等於他覺得有甚麼無奈。

書本封面。

我不一定完全認同John Peters的觀點,但我認為他是自己認知範圍內最有想像力的傳播學者。去年在三藩市開學術會議,在史丹福大學的大學書店見到他的新作《The Marvelous Clouds》,看看封底的簡介,就立刻買下來。這次他要談的,是在新媒體科技的發展下,我們要開始重新思考何謂「媒介」:媒體不再只是一堆負責生產內容和資訊的機構以及傳播這些內容和資訊的平台,媒體成為了滲透到人們生活中的工具,以至構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環境。

不過,他指出,這並不代表一種新的對媒介的看法。相反,那其實更貼近歷史上長時期內人們對甚麼是媒體的理解。所以,他再一次發揮想像力,在書中討論火、風、海洋、雲等自然界之物,在甚麼意義上也可被視為媒介。這是否有點太誇張?連作者自己在序言中也自嘲,說有同事問他是否真的相信雲會對人說話,他說「是」,而同事的反應好像有點擔憂他的精神健康。但怪傑的著作,就是要夠怪才吸引。

其實,一個學科,一方面需要有人循規蹈矩地去做些紮實的和系統的研究,但另一方面也需要一些不太按牌理出牌的學者。也許可算幸運的是,在John Peters出身的時候,學術界還未曾一天到晚計算研究經費、論文數量、影響因子這些東西,他有較大空間去發展自己的思想,做自己想做的研究。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