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故事】平凡地活着 推土機前種花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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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這些片段平淡、瑣碎。好多次探訪的時候,記者在一旁和長者聊天,我竟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甚至有一次,我自己探訪喜歡逛公園的周伯,兩人坐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他手上的收音機一遍遍播放着粵曲,我也睡着了。」

這是寫在香港社區組織協會出版,《活着——十八位長者生活誌》裏的序言之一。社協希望透過出版此書,紀念與長者一起走過25年的權益倡議路,向每一位平凡又富有生命力地活着的長者致敬。

上引那段說話,來自此書攝影師林振東。我還記得當時讀到,心裏有種不解,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我像本能反應一樣,面露質疑的表情。在我的認知經驗裏,採訪需要聆聽,需要讓受訪者說話,記錄他們的想法。睡着了的話,能夠做到什麼?這樣對受訪者來說,是不是有點不尊重。

「或許那溫度,那氣味,令人安心」,林振東接着說。「就這樣,我嘗試盡量用平等、含蓄、安靜的視角,走近每一位長者的生活,展現其中的智慧,捕捉那些平凡而又充滿力量的瞬間。」

我還是有點不解。然後我讀了書裏面幾個故事,作者與攝影師伴着長者走過一天又一天,寫下了他們的日常與過去,筆觸平靜。我覺得有點平凡,讀了讀後,又把書放下。

《活着—十八位長者生活誌》 / 攝影:林振東 / 作者:盧曼思、譚蕙芸、張一華、袁柏恩、鄧烱榕 / 出版: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II

我曾經看過一張照片,鏡頭向上,望着日已落盡,漸入全黑的迷茫夜空。舉頭所見,遮蔽尚還有光的天空兩邊,分別是推土機怪手,以及碩大老樹伸展出來的枝幹,都被映成黑暗。他們靜默無語,就這樣對峙。

這張相攝於新界東北一條即將被發展的馬路之上。

推土機揮舞怪手,老樹伸展枝椏,他們靜默無語,就這樣對峙。

III

我們熟練一種關於整體的思考。在教科書裏,在電視廣播裏,在評論裏,在日常溝通裏,抽象的概念總常被引用,但要描述我們的生存狀況,總是「無辦法」—雖然我怎樣怎樣高興或者失落,得益或者受害,但「社會」總是如此,「民主」總是這樣,「發展」總是這樣,沒辦法的。可是社會是誰的社會,民主是誰的民主,發展是誰的發展……我們還可以繼續向不同抽象又屬於整體的概念這樣發問。這些概念終歸都關乎於人,但如果個人的故事感受,都是「無辦法」,這又會是誰的無辦法?

周綺薇是一名幼稚園老師,小時候長於深水埗,後來搬出去住了,再回來這個地方傾注心神的時候,卻是政府宣布收樓清拆,重建興華街、青山道、元州街、昌華街和福榮街的時候。政府喚這個重建項目為編號K20-23。

能夠被定義的概念,都因為無視了具體歷史脈絡與情感。故事永遠無法被定義,而故事之成故事,是否非得是已故之事—「1974年,爸媽的第一個女兒—我在明愛醫院出生,重六磅半。過一年,二妹也出世了。我們一家四口從早到晚就在車房生活。我的童年照片,背景離不開輪軚、汽車和街道」,「車房周圍是一幢幢五、六層高的唐樓,街坊多數認識。」

「推着木頭車在街口賣水果的小販明嫂,一邊看檔,一邊看我們和她的兒女在街上玩耍。我拿着不知從何得來的粉筆……」,「我還會用粉筆在行人路上,畫個足有半條街長的跳飛機,由街頭涼茶舖一直畫到黎叔叔的電器檔。雖然同樣是九格的跳飛機,由於太巨大,要跳上一百步才可到達終點。涼茶叔叔見到我們就頭痛:『小朋友,唔玩跳飛機得唔得?』當然唔得啦,玩累了,小朋友散去,我用三蚊向明嫂買個富有柿,或者到涼茶舖五蚊喝杯凍火麻仁。涼茶叔叔縱有怨言,如常捧着水桶出來洗地,把粉筆迹沖走。第二天,我們又會再來。」

「那年頭,街道還是屬於大家的。」—周綺薇這樣說。

《推土機前種花》 / 作者:周綺薇 / 出版社:MCCM Creations

IV

《推土機前種花》既是,也非一本談社區重建的書。周綺薇記載了她與一眾街坊如何在幾十年間,慢慢於深水埗紮下根,生出彼此交錯的生存故事。如果社區由坐在冷氣房的專業人士規劃,以法律逼走希望留下來的街坊,摧毀了原來經年生成的社區網絡,還能不能叫做社區重建?有什麼能夠被重建?

這個「故事」的序言題為「情人節的對峙」。2017年2月,政府指街坊犯了法,罪名是「非法霸佔官地」,幾天後就是農曆新年,但街坊們將陸續以被告的身份到法庭應訊。2月14日,一群叔叔嬸嬸和老人家,還有一班一直幫忙的義工,與政府代表在區議會的會議室見面。政府代表說—「幾十戶居民的賠償要求不能與我們達成一致」,而事實上居民不能搬走有各樣的困難,不只為了賠償,「譬如花王伯伯因為不識字,遲了回覆政府的信,政府便已急急把他告上法庭。又例如林伯伯因為板間房的通道被鄰居阻塞,家具搬不出來,政府沒有協助他,反而把他告上法庭……」

政府代表一派悠閒,微笑回應:「我保證遲些會約見你們,但法律行動不會停止。」另一位代表以手帕輕抹嘴角,慢條斯理說:「無論你用什麼理由爭辯,法律就是法律!」

僵持、堵塞、政府代表衝向街坊幾乎打人、衝突、警察調停協助,政府代表逃離會議現場……

留守不一定是消極地懷舊,而是爭取維繫仍然充滿生命力的社區。(路透社)

V

在有關發展重建的討論裏,政府一邊的人總會勸說大家不要只愛懷舊,要向前看,為着香港整體的利益,騰出土地,不要太過自私,只考慮自己。這樣一來,彷彿談自己對土地的熱愛,對生於所居之地的人的感情,就屬於情緒化,看不到大局。抽象的價值概念重要,而具體實在的故事並不重要。其實是他們不明白,世界有很多種人際關係相處的方式,有很多生存的狀態,都不能被簡單化約為金錢數值,理解成簡單一個概念。

黎叔叔在元州街打滾50多年,他經營的電器舖靠牆,他與業主認識多年,因為他會免費替業主另外幾個靠牆舖維修水電,所以他店外後巷的近百呎工場,是不用交租的。黎叔叔還會免費替老人家修理電器,大家都稱他為街坊社工。

「政府跟黎叔叔和其他租戶談判時,最愛說租戶隨時都可以被業主趕走的,沒有資格要求政府正視他們的損失。黎叔叔他們總覺得有冤無路訴,明明舊區裏的人情和關係,就是可以跟業主做朋友,舖位一租就幾十年,二三十呎的小檔口本來是他的謀生根基,足以養活一家大小幾代人。政府卻總是以最不符合舊區運作模式、最簡化的定論,來消滅街坊的聲音。」

「有一次,政府的測量師又慣性地批評黎叔叔的檔口如何如何不值錢,黎叔叔聽不明白,他們不肯解釋,他發火了:『你以為你們那些專業大晒呀?我也是我這一行的專業!我最清楚為什麼一旦搬走,便做不下去!』」

政府的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答話。

雷伯伯生活極簡,不喜雜物纏身,政府的人說他沒有電視機且家具簡陋,懷疑他在重建區以外有其他居所,要減去他大半賠償。他對周綺薇說:「萬萬想不到,政府借重建為名,為了賺盡一分一毫,便巧立名目,要所有人都依它的標準生活,否則通通成了嫌疑犯。」

「每個人生活的獨特性,都成罪名」,雷伯伯如是道。

VI

街坊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信任周綺薇,由於她長大後搬離了深水埗,很多街坊都認不得她。2005年9月,她拿着自製傳單,逐家逐戶派發,呼籲大家不要簽政府的任何文件,先共同商討對策;10月8日晚,她和來幫忙的義工向一眾街坊解釋政府的重建計劃與方向。來幫忙的義工,「對重建太熟悉了,說到安置賠償政策,愈講愈快,有些字詞也不容易明白,於是我拿起擴音器,用在學校跟小朋友說話的速度和方法,一句一句向街坊解釋。街坊聽明白了,但臉上還是有點不安的神色。」

「我靈機一觸,再拿起擴音器指向爸爸的車房說:『各位街坊,我是車房老闆的女兒,平時坐在門口的是我爺爺,我在這區長大的。』」街坊此時放下心頭大石,歡呼起來。一直下來,街坊慢慢從關注個人的搬遷問題,擴大至討論重建對社區的影響,了解到自己社區可貴之處。周綺薇說自己還沒有和街坊走在一起前,是個沒耐性的人,而區內多是中年及老人家,有他們的說話方式,往往把開場白拖很長,重複內容,她便很不耐煩,心裏抱怨他們說話能否更簡潔、更快—「但回心一想,政府不就是因為不願付出時間,或先假設街坊們什麼也不懂而拒絕找方法跟他們溝通嗎?」

「只要他們看得出你真心想聽他們的話,他們就會信任你,便會把對生活的想法慢慢地告訴你。」

「儘管仍是要花時間,但街坊住在區內幾十年,最知道自己的社區需要什麼,街坊懂得的比我多。」

平常拿木頭磚頭到山邊建小屋,供奉被遺棄街頭神佛的80多歲婆婆梁葵;當年和十位同為媽姐的金蘭姊妹共同夾錢租天台屋作娛樂之用,即便其他姊妹幾近全過世,在臨搬走時還強調「十一個人十一份,我只搬走屬於自己的一份,誰也不得多取」的黃姑娘;「奉獻一生青春給這條街」,哨牙林膠輪公司的哨牙林;愛打機,認為沒有什麼比把自己興趣化為職業更幸福,身為富貴城遊戲機中心老闆的明哥;「不想被家中女人控制」,劉成和醬園的第三代傳人「太子」;「深水埗除咗亞爸亞媽無得賣,乜都有得賣」,尼泊爾雜貨店店主Min Limbu……街坊們和義工一起策劃了說故事的嘉年華,畫下街坊的身影與生命依據,配上他們自述的故事文字,以及他們對重建計劃的建議,印成十呎乘九呎的大圖書作街頭展覽。

「我們不是消極地懷舊,而是爭取維持當下仍然充滿生命力的社區。」

接下來他們辦街頭展覽,辦介紹社區文化故事的皮影戲表演,搞社區藝術,每天於周綺薇爸爸車房設宴,邀請當時的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希望她本人能親自來這個地方,了解由街坊親口講述的故事。

等到邀請局長的第24天,林鄭月娥終於來了。她來之前派秘書打電話過來,聲明不會答允街坊的「留低方案」。晚飯間,局長說「項目已經開始了,便不能返轉頭」,所以「街坊一定要走」。

街坊早在幾十年前就在這裏開始他們的生活,難道他們又能「返轉頭」?

他們盡力保留的社區,最終被夷為平地。而許多老婆婆老公公,因為失去了賴以維生的社區網絡,一兩年後相繼去世。

VII

「這些生活的片段有時會讓我想起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雖是兩個國度、兩個時空,但都關乎平凡人的生活。」林振東在《活着—十八位長者生活誌》序言的末段這樣說。

能讓身邊的人放鬆,不以整體之名行事,不為什麼,可以更複雜、更慢的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氣息,順着氣息的飄浮,放下我執,進入別人的世界,又算不算在這功利社會漠視生存狀況又爭分奪秒的推土機前,種下活着的花?

「小津曾說:『電影是以餘味定輸贏。』」在林振東看來,「人生也一樣。」

平凡有平凡的力量,讓人安心。

我想起怪手與老樹的對峙。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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