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祥專訪──我的工作:把音樂雜交混種,混成新的民謠

撰文:宋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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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尚小時,我們對玩音樂總有多少想像。林生祥在大學三年級,就知道「自己沒辦法上班」,要與音樂為伍。他贏過好些歌唱比賽冠軍,和友伴組了樂團「觀子音樂坑」,冷不防某天聽到英國前衞搖滾神級樂團Pink Floyd的1979年經典巨著專輯《The Wall》,震撼非常,不但成為了他當時最愛的樂隊,何時也能發表概念雙唱片的幻想也深藏腦海。

這位美濃子弟(美濃是高雄客家小鎮),後來果真沒上過班。從淡江大學畢業後,他因為同鄉鍾永豐一句「運動正精彩」,而回鄉參與美濃反水庫運動。後來鍾永豐成為他的填詞拍檔,20年內合製出多張扣連鄉土、社運的專輯。金曲獎舞台也踏過好幾次,幾乎已被忘掉「要發行雙唱片」的幻想,在25年後才因《圍庄》的發表而成真。

除了同樣把旋律及和弦結構重覆使用在不同歌曲,《圍庄》從內到外當然和《The Wall》大相逕庭(更受後者影響的可能是早期作〈風神125〉〈縣道184〉),但這都無礙我們走進被圍住的村庄,了解這張受盡坊間一致讚好、甚至抱走金曲獎評審團獎的專輯。

比舉起地球還複雜的專輯

2013年,位於雲林縣的六輕煉油廠,在林生祥眼前爆炸。鮮紅的火光,催化了他和鍾永豐一直想把農村與石化產業之間,累積半世紀的怨懟放在專輯的意欲。以促進經濟發展、帶動石化產業鏈為目標,石化產業早在40年代植根台灣,其中五輕煉油廠建於林生祥故鄉高雄,正如《圍庄》歌詞描述,工廠有戶籍,但污染無護照,北上敲門的海風一身酸臭,臭得林生祥的十歲女兒也患上過敏性鼻炎。

沿用二人一向先有詞、再譜曲的模式,鍾永豐在14年底交出歌詞。「我才想起年輕時想挑戰概念雙唱片」,林生祥憶述,他馬上打電話給鍾永豐說出想法,後者再把歌詞擴展,在內容上架好陣勢。過往林生祥都會在歌詞略作修改,「但這張完全沒有,結構很完整,永豐這次寫歌詞狀態很好。」

看我家鄉,棚棚相連
白浪翻地,灰灰天外天
相詏無輸贏,相打做一團
藤纏樹纏藤,我庄石化廠

入山看到藤繞樹
出山看到樹繞藤
樹死藤生纏到死
樹生藤死死也纏

──〈圍庄〉歌詞

一個支點,可以舉起地球。要以雙唱片規格高舉石化產業遺害,林生祥用手比劃建築物的模樣,「單專輯十首歌,很自然知道怎樣架設,雙唱片架構要增加支撐點,創作方法也要變。」

讀著歌詞,林生祥首先找到第一個支點:龐克,「既然與污染有關,聲音中應該要有一種髒,城市感更重一點,後來我想到應該是龐克和後龐」。發表過多張作品,但生祥和他的樂手們,從來沒涉足龐克。編曲時,他們不斷翻聽The Clash的雙專輯《London Calling》和Joy Division作參考,「可是Toru(貝斯手早川徹)說,我不懂甚麼是龐克。」

「他們無法說出龐克的規矩,但我一點都沒有堅持要往完全的龐克,也沒想過要解釋清楚,我知道我的樂手辦得到。」除了早川徹,結他手大竹研、敲擊樂手吳政君等都是爵士樂出身,擅長即興演出,「我就讓樂手自然而然,這方面還滿『無為』的。」

但只憑西方的(後)龐克,並不夠原料打造雙唱片,於是他們加入第二個支點:台灣傳統樂種北管。這種音色高亢的鼓吹樂,以鼓、鑼與鈸合奏的敲擊樂伴奏嗩吶的旋律,常在廟會和戲曲現場出現。

於是嗩吶在交工樂隊(99年至03年林、鍾為成員的樂團)時期後再次回歸,與大竹研、早川徹另組爵士團「東京中央線」的鼓手福島紀明,也帶著爵士鼓組儕身隊中。總共七人,《圍庄》編製之繁複,勝過生祥以往二十多年的任何作品。18首作品一動一靜、一快一慢地相隔,樂手的爵士氣質仍然保留下來,靈活地與粗野的龐克和傳統北管相碰。

由左至右:早川徹(電貝斯、鍵琴)、福島紀明(鼓)、黃博裕(嗩吶)、林生祥(主唱、電月琴)、吳政君(打撃樂器、二胡)、大竹研(電吉他、木吉他)(劉振祥攝;山下民謠提供)

音樂編製拆卸又重建

有關生祥音樂編製的變化,常被形容為蓋了又拆,拆了又蓋的建築物。2003年,亦即仍為人津津樂道的「音樂電影」專輯《菊花夜行軍》發行兩年後,交工樂隊解散,自此開啟了林生祥與鍾永豐並駕齊驅、與不同音樂人合作的時期。先是敲擊樂器從《臨暗》(2004) 起退席,《種樹》(2006) 由林生祥、大竹研和平安隆三人鼎立,《野生》(2009)  更只用到兩支木結他。沒有其他樂器的充場,音樂只由林生祥對旋律和節奏的拿捏主導。

「因為我覺得我的節奏有問題」,林生祥直接地解釋,他希望歌曲成形時,就有強壯的節奏,所以35歲時跑去日本,向平安隆拜師學沖繩三弦,同時密集式與大竹研切磋結他技藝。「東方民謠有很強壯的旋律文化,但我們不是跳舞的民族,沒有很強壯的跳舞文化,在節奏上比較脆弱。」把房子拆了牆、批走裝潢,他由最基本的架步練起,即使日本樂手們因交通費不能來台伴奏,自己一人solo也能壓住全場。

2010年,電結他在《大地書房》重新回歸視線,大竹研也引進了舊相識早川徹彈貝斯,及至《我庄》和《圍庄》,再擴展為五人和七人的團隊。

核心:客家民謠

廿年來,無論林生祥涉獵過多少樂風,龐克、搖滾、爵士、實驗、世界音樂……有過多少西洋音樂的借鏡、來自東洋或南方的啟發,他的作品始終離不開一個核心:客家民謠。它的氣息散布在不同部分,委婉的旋律設計、參照月琴來調弦的結他、悠揚清亮的歌聲等等。

「那是我的根源,文化的根源。剛才一直談《圍庄》的支撐,其實民謠本來就在了。」林生祥成長在客家村落,自小聆聽客家歌謠、山歌,「民間歌謠」的聲音早已植根腦海。從大學時代的樂隊觀子音樂坑以搖滾為主軸,到今天發展出多元面貌的生祥樂隊,他形容是自己做的是「雜交混種」,「不管是搖滾或龐克的,我一直希望把良好的節奏結合良好的旋律,變成新的民謠、新的聲音。」

他口中的「雜交混種」,音樂性和題材內涵兼得,維持音樂和歌詞的美感同時,能切實回應台灣社會。專輯中甚少滿腔激情的熱血,或針對當下時勢的即時反應,而是經消化和梳理,隔上五年、十年,甚至數十年後,對某時代或現象的回溯。

《我等就來唱山歌》(1999) ,從92年開始的美濃反水庫運動談起,《我庄》(2013) 整合了50年代至今,台灣第二波現代化對農村的影響,《野生》則探討女性在客家村莊內的位置。「你要把鏡頭拉到很遠再拉回來,才會看清楚脈絡」,林生祥說,「社會運動不可只有一個向度的東西,音樂亦然,必需要有深刻反省思考的東西。」

若然出版雙唱片是把夢想達成,林生祥會慨嘆要完夢原來非常累人,三個月寫歌,一個月編曲,九天錄音,完全是三項鐵人的節奏,「創作強度感覺增加十倍,我做完直接告訴跟樂手說,這是第一張概念雙唱片,我以後也不會挑戰了,很累,太累了。」他的聲音也跟著慢起來,「去年底還接了電影配樂,所以並沒有偷過懶...」說罷,累極的他禮貌地欠欠身,出去抽煙提神,為這兩天共九個訪問的宣傳之旅堅持下去。看著他眼神銳利,認真詳細地作答,真希望他有機會狠狠地休息。(但他10月中將聯同樂隊成員來港演出,還是演出完才狠狠地休息好了。)

攝影:陳嘉元

 

2017台灣月 生祥樂隊 圍庄 香港演唱會 2017
主辦:生祥樂隊、山下民謠、中大藝術行政主任辦公室
日期:18-10-2017
時間:20:00 - 22:00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邵逸夫堂
票價:學生 HK$80 (全日制學生/入場需出示證件) ;成人 HK$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