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根尋源,解構自我(上):透過自白認罪,製造新的自我

撰文:轉載
出版:更新:

作者:潘培慶

 

在《自我解釋學的起源》演講開始,傅柯引用了現代精神病治療史上的一個小插曲:一位名叫勒雷的法國精神病醫生,他如何治療,或者治癒一位有幻聽和幻想等症狀的精神病患者。醫生要患者承認自己是瘋子,並答應不再相信幻覺;至於治療措施,那就是有名的冷水淋浴。每當患者表現出猶豫時,冷水就沖向其頭部,於是患者連忙承認自己是瘋子。可當冷水停止,患者又會申辯自己這樣承認是因為醫生的強迫,而他千真萬確聽到了說話的聲音,並且真的看到了四周的敵人。當冷水再次沖下,患者再次承認自己又在胡說八道。

 

從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樣的治療實在沒有甚麼科技含量,其暴力手段又使人想到從古至今在司法領域中使用的刑訊逼供。通常刑訊逼供用於正常人,而這裡的「逼供」卻用在精神病患者身上,這難道不是明顯用錯了地方?因為所謂瘋子,其定義就是喪失了理智,那麼強迫精神病人承認自己是瘋子,這樣的「承認」有價值嗎?難道作為理性傑出代表的醫生就絲毫沒有意識到其治療措施的不合理性?原來,在古時候西方的確流行過所謂「真相療法」,即只要讓患者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和現實無關,瘋子就治癒了。那麼勒雷醫生的治療也屬於這一傳統嗎?不完全是。事實上,傅柯要研究現代主體的譜系學,他引用勒雷醫生的治療例子,目的在於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到近現代西方主體的起源這個大題目上來。

 

自我是心理學、社會學等學科的一個研究對象。傅柯在演講中從哲學角度,通過權力、真相、主體的關係來研究主體的歷史形成和演變。按傅柯之見,在古希臘尚無自我解釋學。在古希臘,著名的德爾斐箴言告誡世人「認識你自己」,人們時常把這句話和後來的認識論傳統相聯繫。但在傅柯看來,這句話在古希臘並不太重要,尤其和後來的認識論傳統根本是兩回事。這句箴言只是古人「關注自己」的一個方面,並未由此而開創一個認識論傳統。在古希臘,人們當然關注自己,蘇格拉底就呼籲人們關注自己,但這種關注的目的並不在於分析自己的一言一行,並不在於仔細審查自己的思想,以便去發現一個被掩蓋的神秘自我。人們時常回憶人生箴言和行為準則,回憶自己的所作所為,目的是檢查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準則。回憶準則是為了從中獲取力量。人們還就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問題向朋友、導師等人請教,但只和後者保持一種臨時的關係,因為這種請教的根本目的在於讓求教者獲得自主。所以在古希臘,個人既是認識主體,又是意志主體,或者認識和意志合二為一。但從基督教開始,從新的自我技術角度來看,一個新時代便開始了。

 

基督教作為一種宗教,它首先要信徒相信上帝,並履行一系列義務。信徒首先有義務篤信教義,其次還有另外一類義務,就是信徒必須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過甚麼事,自己犯過甚麼過失,面臨甚麼誘惑等,他還必須把這一切告訴他人。傅柯從基督教最初的告解儀式中歸納出一種自我技術,叫作「表現真相」。據傅柯的研究,告解在早期基督教那裡並非一種懺悔行為,而是表示一種身份,針對那些犯有罪孽的信徒,使他們免於被永遠逐出教會,但他們必須遵守一系列規定,涉及生活的很多方面。譬如,他們必須在告解儀式中「表現真相」。他們的真相是甚麼?他們的真相就是罪人,而身為罪人,他們必須以實際行動向眾人宣示這一點。告解人身著苦衣,滿身塵土,跪在修女和神父們面前。譬如犯有淫亂罪的法比奧拉,她展示的就是散亂的頭髮,蒼白的臉孔,粗糙的雙手,淩亂的胸部,連昔日的漂亮臉蛋也是傷痕累累,她的義務就是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創傷。告解人要表現其內心的痛苦和羞恥、卑微和謙遜,並以戲劇化表演來展示其最真誠的悔過。對於在一旁觀看的眾多信徒來說,告解人的舉動當然也是一種警示。於是,「表現真相」就通過告解儀式造就了一個罪人,而隨著告解儀式的演變,所有信徒都必須表現這種真相,說到底,所有信徒都是上帝面前的罪人。

 

A representation of Christ: Juda's Kiss by Giotto, 1304.

據傅柯的研究,大約在四-五世紀,基督教又發展出了一種新的自我技術,叫作「述說自己」。在基督教最初幾個世紀,告解儀式的要旨在於戲劇性地展示告解人的罪人本質,但隨著「述說自己」這一技術的發展,告解儀式趨向於言語表述,接近於後來的懺悔。從身體方面的穿著和舉動向言語方向發展,依傅柯之見,這一變化對西方基督教自我文化的影響十分巨大,甚至可以說決定了後來西方自我文化的發展方向,影響所及,直至近現代社會。如果說「表現真相」是用身體和動作來坦白自己的罪人真相,那麼「述說自己」就是用言語來坦白自己的罪人真相。在此意義上,基督教就是一種讓人懺悔、讓人坦白和悔過的宗教。那麼「述說自己」的甚麼呢?或者說坦白甚麼呢?自己的思想,包括罪孽。可思想並不容易把握,於是就必須對思想進行嚴格的審查。既然基督徒的修行就是冥想上帝,那麼所有干擾這種冥想的思想都必須予以清除。自我審查,或者說心靈審查,古希臘的哲人們早就使用這一技術了,那主要是為了檢查自己的言行是否符合準則。基督教的「述說自己」則擴大了審查範圍,教徒不僅要審查頭腦中產生的思想,尤其是那些會使人的信念發生動搖的激情,還要審查頭腦中產生的形象、念頭、暗示等。這就把審查物件擴大到一個先於行為、先於意志,甚至先於欲望的領域,目的是把握思想中那些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每個人的思想都是形形色色、雜七雜八的,而修道士的任務卻是冥想上帝,所以就必須嚴格審查思想,看看思想到底是來自上帝還是來自魔鬼撒旦。由於撒旦的狡詐,壞思想可能會以好思想的面目出現,因此修道士必須學會辨別思想的性質。但僅僅審查思想還不夠,修道士還必須做一件事情,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向他人,尤其是向自己的精神導師坦白自己的思想。這就是「述說自己」,這是坦白的另一種形式。精神導師擁有豐富的心靈審查經驗,能解答修道士在修行中遇到的各種問題。

 

「述說自己」這一新的自我技術不同於古希臘的自我技術。其一,在古希臘的修道傳統中,弟子向導師求教,一般是導師說話,弟子傾聽。導師能否說服弟子,能否解答弟子的疑惑,這主要取決於導師本人的雄辯能力、洞察力和分析能力。但修道士「述說自己」,主要由弟子說話,導師傾聽。其二,在古希臘,弟子和導師的關係是短暫的,但修道士通過「述說自己」卻和導師建立了一種長期的,甚至是終生的關係。有些類似于中國於所謂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情況。其三,在古希臘,弟子向導師求教,導師的教誨在於幫助弟子渡過難關,幫助弟子重新確立其自主地位。而由「述說自己」而來的卻是弟子對導師的絕對服從關係,弟子由此喪失了自己的意志。傅柯在演講中提到一個例子:一位修道士預感到自己快要死亡,但不敢擅自做主,便向導師請示,但導師不同意,修道士於是又堅持了若干時間,最後獲得導師允許之後才死亡。

 

以懺悔為主題的油畫

傅柯在其晚期學術生涯中專注於研究主體和自我問題。人們往往認為傅柯由此開闢了新的研究領域。實際上,貫穿傅柯學術研究的一根主線,應該就是主體或自我問題。有人問傅柯:「您是哲學家嗎?」傅柯回答說:「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我不是哲學家。不管怎麼說,我想我始終在關注的問題卻是一個哲學問題,這就是『甚麼是啟蒙?』。」其實,傅柯清楚地知道,他就是哲學家,只是他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領域不同於傳統哲學家。可以說,傅柯是一位研究現代主體的哲學家。早在傅柯研究自我解釋學之前,他就已經研究了近現代西方社會的眾多主體,如瘋癲主體、犯罪主體、性主體等,和近現代規訓技術相聯繫的則有工廠製造的工人主體、軍隊製造的軍人主體、學校製造的學生主體,而現代生物政治當然製造了生物主體。

 

傅柯在研究性主體的過程中注意到,至少從中世紀起,坦白就成為西方社會產生真相的一大重要程式,因此在西方社會中廣泛存在著招供或坦白現象,如在司法、醫學、教育等領域,直至家庭和性愛關係。坦白甚麼呢?人們坦白自己的罪行、自己的罪孽、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經歷、自己的夢、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疾病、自己的不幸等。在哪裡坦白?在公共場合,或在私下進行。向誰坦白?向自己的父母、老師、醫生、所愛之人坦白。人們或者主動坦白,或者被迫坦白,總之都必須坦白。所以傅柯在《認知意志》中說:「西方人變成了坦白動物。」近現代關於性的認識和知識都是從哪裡來的?一大主要來源就是人們廣泛進行的坦白話語。近現代社會規訓權力的個體化治理就和人們的坦白實踐相輔相成:規訓權力通過坦白深入到個體的行為舉止,直至個人隱私(保護個人隱私誕生于現代西方社會,這應該不是偶然的),由此產生的認識,或者上升到理論的知識又反過來促使人們進一步坦白,如此迴圈不已。當傅柯要研究現代西方主體的譜系和由來時,他遇到了造就主體的一大自我技術,那就是坦白。

 

一如傅柯之前所定義的瘋癲、性、權力等,自我首先不是一種自然的實體,自我是每個人自己和自己所建立的關係類型。這種關係類型由何而來?這就涉及造就自我的所謂自我技術,或者自我工藝(technologie)。傅柯使用技術和工藝等詞,當然不是偶然的。技術和工藝通常和生產相關,人的主體或自我實際上和物質產品差不多,都是特定技術和工藝的產物。傅柯在演講中概括了基督教的兩大自我技術,就是「表現真相」和「述說自己」。「表現真相」製造了一個甚麼樣的主體?一個有著固有本質的主體,每個信徒都有義務以實際行動去表現這種真相。「述說自己」又製造了一個甚麼樣的主體?一個有著各種思想問題的主體,一個有著深藏秘密的主體,一個必須嚴格審查自己思想的主體,一個必須時刻解釋自己思想的主體,一個必須向導師坦白自己思想的主體,一個必須絕對服從導師的主體。這就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自我解釋學的由來。為甚麼要解釋自己的思想?不是因為思想本身有甚麼問題,主要是自我技術使人在思想方面尋找問題,結果便發現了思想問題。而一旦發現了思想問題,就要進一步審查思想,挖掘更深的思想問題。自我技術就這樣不斷複製相應的主體和自我。

 

傅柯在《自我解釋學的起源》的演講中,從勒雷醫生的治療實踐開講他的現代主體譜系研究,其目的應該就是把坦白置於一個遠遠超出狹義治療範圍的社會環境之中。勒雷醫生為甚麼要強迫他的患者承認自己是瘋子?根本原因不是醫學的,而是因為勒雷醫生生活在一個特別能使人坦白的文化之中,或者說他不過是把坦白技術運用到治療實踐當中而已。傅柯通過勒雷的治療實踐這一歷史小插曲,實際上展示了其背後悠久的歷史文化背景。這也正是傅柯研究的一大特點:常常從歷史上不起眼的人物、事件、技術等因素入手,然後從小到大,由點到面,慢慢展示出一幅巨大的歷史畫面。通過自我技術,或者自我工藝來揭示自我的建構,由此說明自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在特定自我技術中產生的。有甚麼樣的自我技術和自我工藝,就有甚麼樣的自我,就有甚麼樣的主體,就像有甚麼樣的生產力,就有甚麼樣的生產關係,就有甚麼樣的上層建築一樣。自我技術和自我工藝一方面造就了自我,同時也束縛、限制、固化了自我。傅柯正是在此提出了突破傳統自我技術的任務,此任務即在於勇於創造新的自我體驗方式,勇於創造新的自我,而這也正是傅柯孜孜以求,並身體力行的生存美學。

 

 

原載:拜德雅Paideia

選自:米歇爾·傅柯著,潘培慶譯:《自我解釋學的起源:傅柯1980年在達特茅斯學院的演講》,重慶: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

《01哲學》,哲學入門,深入淺出,更好地理解,更好的邏輯。
立即下載《香港01》App: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