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與禾》成吉思汗(上):重塑草原的遊牧人,鐵木真與那可兒

撰文:中和出版
出版:更新:

【編按】本文出自波音著的《草與禾:中華文明4000年融合史》「成吉思汗:重塑草原的遊牧人」。作者從華夏與草原兩種文明演進、碰撞、融合的角度回看中國歷史,區分「草的世界」與「禾的世界」,兩者在政治體制、經濟模式及文化傳統的巨大隔閡,如何經過漫長的融合,最終形成大一統的國家。

春寒料峭的草原上,漫長冬季積累的冰雪剛剛消融,新草未茂,地面上一片泥濘,一群騎手從遠處倉皇而來。

疲憊的騎手們在渾濁的班朱泥河畔下馬暫歇,清點人數,共計20人。這些人正是剛剛被克烈部偷襲而敗走的蒙古部首領鐵木真及其手下,他們與其他部眾走散,飢渴之際,唯有射殺野馬充飢,並飲用渾濁的班朱泥河河水解渴。

在如此困苦的境遇中,鐵木真飲下泥水,帶領19名部下宣誓:「使我克定大業,當與諸人同甘苦。苟渝此言,有如河水。」眾人宣誓忠誠於彼此。

這就是班朱泥河盟誓,這一事件雖然只是一代天驕鐵木真統一草原的小插曲,卻頗有象徵意義,蘊含了深刻的信息。

鐵木真像(Wikimedia Commons)

19名部下中,除了鐵木真的弟弟哈撒兒是蒙古部孛兒只斤家族成員外,其他人的背景和來源十分複雜,有的來自其他草原部落,比如兀良哈部、篾兒乞惕部、克烈部,還有契丹人;鐵木真自己信仰草原上古老的薩滿教,而他的這些部下中包含了基督徒、穆斯林和佛教徒。也就是說,大家超越了血緣、部落、宗教這些關係,不論出身、背景而走到了一起,圍繞鐵木真組成了團隊。

草原上千百年以來的社會傳統是遊牧式的,大量各自遊牧的部落散落在草原各地,每個部落可能還會分成若干個家族,各個部落也會組成更大的部落聯盟,乃至形成匈奴、柔然、突厥、回鶻那樣的草原帝國。這種社會是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父系的血緣關係和母系的血緣關係決定了一個人在草原社會中的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

然而鐵木真的身邊,卻聚集了大量沒有血緣關係的部下。這些人對於鐵木真來說,其實並不完全是字面意義的部下,在蒙古人當時的語境中,他們是鐵木真的那可兒,既有「部下」的含義,又有「志同道合的親密夥伴」的含義。主人和那可兒之間以口頭誓約的形式,表示彼此間必須忠誠,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那可兒無條件地為主人效力,而主人也充分信任那可兒的忠誠,彼此同甘共苦。

據史書記載,第一個跟鐵木真結成那可兒關係的是博爾術,然後是博爾忽、木華黎、哲別、者勒蔑等,他們都成為鐵木真打天下的左膀右臂。

博爾術像(Wikimedia Commons)

鐵木真的周圍聚攏了大量的那可兒,這當然首先是因為鐵木真胸懷寬廣、待人真誠,所以很多人願意跟隨他。但我們也要看到,與鐵木真同時代的其他部落首領的身邊,一樣聚集着形形色色的那可兒,這是當時蒙古草原上的一種普遍現象,並非鐵木真獨有。

為甚麼在那個時代,草原社會打破了血緣關係的族群藩籬,背景不同的各種族群、各色人等在草原上相互交融,在原有的遊牧部落的形式之外,還相對自由地組合成新型的合作形式?

一般來說,動盪的社會環境會打破秩序,讓很多人失去在社會中的固定位置,變成「流民」。鐵木真時代及之前幾百年的草原正是這種情況。

自從840年左右統治整個草原的回鶻汗國被黠戛斯人偷襲擊倒後,300多年的時間中,沒有任何一個草原部落能夠把整個草原都納入囊中。契丹人雖然是草原民族,也建立起以草原為主體的混合政權,但並未能直接統治整個草原,最多只擁有草原的東部地帶,連帶影響草原其他地區。此後的女真人在草原上的影響力還不如契丹人,大體上只能沿着草原的東部、南部邊緣進行被動防禦。群雄逐鹿的草原上,各個部落你爭我奪,動盪的社會自然會出現大量流民。

(Unsplash: Vince Gx@vincegx)

草原的外部環境也加重了草原的動盪。回鶻汗國解體後,一支回鶻殘部南逃,建立了高昌回鶻,活動範圍大致在今新疆東部一帶。高昌回鶻以及我們更為熟悉的契丹、金朝、西夏,包括契丹滅亡後耶律大石在西域創立的西遼,都是與草原有着或多或少聯繫的政權。寬泛點兒說,這些政權都具有混合政權的組織形式,它們不僅有農耕經濟,而且有遊牧經濟,還廣泛地進行遠途貿易,發展商業。

在周邊這些混合政權眼中,廣闊的草原是非常有價值的區域,那裡的畜牧業產品和消費人群會給自己的政權帶來財富,更不用說草原還有各個政權最需要的軍事力量—戰馬和騎兵。

群龍無首的草原讓周邊這幾個混合政權有機可乘,它們或深或淺地介入草原的政治和經濟事務,攫取草原上的資源為己所用,這就使草原社會變得更加複雜和動盪,出現了更多脫離原來遊牧部落的流民。

遼朝胡瓌描繪的契丹人《出獵圖》(Wikimedia Commons)

所以,當以遼為代表的混合政權登上歷史舞台並大行其道的時候,這些政權不僅對單一華夏政權構成強大的軍事威脅,而且永久性地影響了草的世界,改變了草原上傳統遊牧社會的面貌,也改變了遊牧部落的社會結構。草原部落最底層的遊牧單元可能並沒有改變,遊牧依舊是草原固有的經濟模式,但在此經濟模式之上,草原社會變得比過去鬆散的部落聯盟體系要複雜得多了。

正是在持續動盪長達數百年的內部和外部大背景下,鐵木真和他的那可兒們翻身上馬,踏上了改變草原歷史甚至全球歷史的漫漫征途。

鐵木真事業的起點非常低,縱觀中國歷史上的帝王,大概也只有未來終結元朝的明太祖朱元璋的幼年身世比他更為悽慘了。

其實鐵木真所屬的蒙古部(此處是狹義的蒙古,並不是未來統一草原後形成的蒙古帝國)倒也算是草原上的一方強權,很早就威脅到了金朝的邊境安全。比如,據史書記載:1135年,「萌古斯擾邊,王偕太師宗磐奉詔往征之」;1139年,「女真萬戶呼沙呼北攻蒙古,糧盡而還」;1143年,「蒙古復叛,金主命將討之」。這裡所說的萌古斯,應該就是指崛起在北方的蒙古部。

以上所引的史書為《續資治通鑑》(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當時蒙古部的領袖可能是合不勒,他在1127年被推舉為蒙古的可汗,金朝派出名將完顏兀術征討,也沒有佔到便宜。合不勒之後,部落的首領之位傳給了俺巴孩,他被另一個草原勢力塔塔爾部出賣,被押送至金朝,最後被金熙宗處死。於是,蒙古部與塔塔爾部、金朝就結下了血海深仇。俺巴孩死後,首領位置傳給了合不勒的四子忽圖剌,他們算是蒙古部最尊貴的家族。而合不勒的孫子之一—也速該,即鐵木真的父親,是蒙古部乞顏氏的首領。所以鐵木真的出身只能算是個小貴族,在蒙古部中不算顯赫。

更為糟糕的是,鐵木真9歲的時候,父親也速該帶着他去提親,歸來途中也速該被塔塔爾人毒死。失去了家中頂樑柱的鐵木真一家被本部落的人拋棄了,母親帶着鐵木真兄弟姐妹和幾個年長婦女艱難度日。鐵木真還陷入被仇敵塔塔爾人抓捕的糟糕境地。這是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時刻。

除了弟弟們之外,鐵木真身邊很早就吸收了兩個那可兒:一個是博爾術,在幫助鐵木真奪回被強盜搶走的馬匹時兩人相識;另一個是者勒蔑,可能是也速該死後沒有離開鐵木真一家的部眾。

有一個在鐵木真早年征戰中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人物是不能不提的,他就是札木合,出身於蒙古部札答闌氏。雖然同為蒙古部,但鐵木真和札木合的血緣關係顯然很遠。不過兩位青年才俊彼此欣賞,於是舉行了宣誓儀式,結為安答,類似大家都很熟悉的三國時期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彼此建立起生死弟兄的關係。

札木合像(Wikimedia Commons)

鐵木真有很多那可兒為其效力,但據史書記載,他只有札木合這一位安答,這說明其在建立安答關係方面是更為嚴肅慎重的,兩人甚至在第二次宣誓儀式的時候,一起吃下「難以下嚥的食物」。而且安答之間是地位平等的,當然相互間的忠誠則與那可兒的要求類似。

在鐵木真的人生中,有兩個安答關係至關重要,一個是他與札木合之間的安答關係,另一個則是他的父親也速該與另一個強大的草原部落克烈部首領王汗(因被金朝封王且稱汗,而以王汗著稱)之間的安答關係。驍勇善戰的也速該雖然不是蒙古部的首領,但也有一定的實力,曾經幫助王汗在爭奪克烈部首領的戰鬥中勝出。

於是,當仇敵篾兒乞惕部襲擊鐵木真的營地,搶走了他的妻子時,鐵木真向自己的安答札木合和父親的安答王汗求援。在蒙古部內部力量和克烈部力量的幫助下,鐵木真不僅搶回了自己的妻子,還兼併了弱小部落,壯大了自己的力量。

回憶鐵木真青少年時期的這段往事,我們可以一窺他獨特的世界觀的形成過程,從而對於為甚麼是他最終改變了整個草原有所了解。

(Unsplash: Audrius Sutkus@audrius4x)

與傳統的草原血緣社會關係不同,鐵木真並不看重部落血統關係,他更看重與無血緣關係的人們結成同盟。首先,這是因為他的確沒有甚麼部落血統可以利用,本部落的人在他父親死後就拋棄了他們一家,這件事想必強烈地影響了他的世界觀。他要想生存甚至有所作為,不得不藉助與他無血緣關係的人們。

其次,草原上要有足夠多的無血緣關係的人們能夠為鐵木真所用,不論是在蒙古部中,還是整個草原其他部落裡,人們要形成願意結交和幫助無血緣關係的人的氛圍。剛好,草原上長期的動盪環境形成了這樣的氛圍,被鐵木真趕上了。從這個角度上說,也算是時勢造英雄。

當然最後,我們必須承認鐵木真具有世所罕見的戰略意識和人際交往能力。亂世出英雄,當時草原上的英傑很多,絕大多數人都比鐵木真的起點高,卻只能目送天縱奇才鐵木真網羅一批又一批人才,征服一個又一個部落。

此後,哪怕安答札木合與自己反目成仇,哪怕父親的安答王汗派兵偷襲自己,鐵木真都挺了過去,而且並沒有改變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在長期的征戰之後,鐵木真要建立的並不是一個舊秩序的草原帝國(即一個血統為紐帶的鬆散的部落聯合體),而是要打造一個新秩序的草原帝國。

正是因為鐵木真的政權力量主要建立在無血緣關係的組織之上,所以鐵木真與耶律阿保機、完顏阿骨打等在此前建立了不世偉業的英雄不一樣。耶律阿保機一生都受到八部大人和家族兄弟的掣肘,而完顏阿骨打則必須要照顧本部落族長和其他林中部落族長的利益。當鐵木真一飛沖天,統一草原,並於1206年在整個草原的忽里勒台大會上接受「成吉思汗」的稱號後,他更便於按照自己的意志來塑造新的草原帝國。

完顏阿骨打畫像(Wikimedia Commons)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打破了草原上延續了千年的傳統,對蒙古高原上的各個部落進行了重新組合與劃分,淡化了部落的形式,代之以統一的千戶制。

在千戶制中,有的是由原來某個部落的人員構成一個千戶,有的是由不同部落的人員混合構成一個千戶,還有許多是征戰的過程中散落的民眾重新集合構成一個千戶。千戶制打破了草原上舊有的部落組織形式,它既是一種軍事組織,也是一種行政組織。在統一蒙古高原前夕,成吉思汗將所有部眾劃分為95個千戶,並把他們分給自己的親戚和功臣管理。

擔任千戶長的人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長期跟隨成吉思汗的那可兒,這些人中有許多赫赫有名的將領;第二類是與成吉思汗家族聯姻或由其

家族收養的人,這些人中也有很多成長為將領;第三類在數量上佔了大部分,但在史書中沒有記載他們的姓名,他們的影響力也不大,可能是那些傳統的部落首領,接受了成吉思汗的領導。

在領地的劃分上,蒙古高原的西邊即右翼依次分佈着成吉思汗的三個兒子術赤、察合台和窩闊台的領地,而東邊則是哈撒爾等成吉思汗的幾個兄弟的領地,中部大片領地由成吉思汗帶領幼子托雷以及諸將管理。在傳統的三翼劃分的表面之下,其內核是分封制度,不論左中右哪一翼,都由成吉思汗家族(即「黃金家族」)控制,每一翼之下也並非過去的鬆散部落,而是嚴密管理的千戶。不論是千戶,還是這個層級上下的萬戶、百戶,都是黃金家族的臣民,千戶的民眾及其財物、土地都歸屬於某個黃金家族成員。昔日隸屬於不同部落的草原民眾,如今都統一在蒙古的旗幟之下,集合在以成吉思汗為首的黃金家族的周圍。

窩闊台汗像(Wikimedia Commons)

成吉思汗建立分封制度的時候,除了將部分民眾和領土分給親戚和少數功臣之外,還留下了相當大的一部分歸自己管理,這一部分與其說是大汗的個人財產,還不如說是黃金家族的「公產」。

據史書記載,成吉思汗在分封的時候,幼子拖雷分到了5 000戶,比他的大哥術赤要少一些。而在成吉思汗死後,拖雷分到的戶數竟然多達10.1萬戶!這麼多的民眾當然不是拖雷的私有財產,而是根據蒙古「幼子守灶」的傳統,拖雷以監國的身份代管了黃金家族的公產,直至第二代大汗窩闊台即位後,拖雷將公產移交新的大汗管理。

總之,在成吉思汗建立的新的草原帝國中,各個部落的世襲貴族權力被廢除了,帝國的官職統一歸大汗來管理,而不是分屬於某個貴族或部落。即使是千戶制中的部眾,大汗也可以根據需要重新分配。也就是說,新的草原帝國不再是部落聯盟的鬆散聯合體,而是一個緊密的整體。成吉思汗對整個草原勢力進行了重新洗牌,以黃金家族的力量為核心,輔之以家臣/那可兒,建立起新的國家管理制度和軍事制度。

這是草的世界的一次深刻的變革,毫無疑問,剛剛建立的蒙古帝國就展現出了強大的戰鬥力,戰鬥力的源泉應該就來自該變革。甚至於蒙古騎兵遠征到萬里之外時,仍然能保持堅韌的戰鬥力和團結協作的精神,而且仍然能夠由大汗來遠程控制。和匈奴以來的各個時代的草原雄師相比,蒙古騎兵似乎都更勝一籌。如果說蒙古帝國能夠超越契丹和金朝,征服更遠的疆土,如果說鐵木真能夠超越耶律阿保機和完顏阿骨打的絕世霸業,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在於他實現了草原的變革。

_________________

+1

下載《香港01》App ,按「+」號加入《哲學》搶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