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與禾》成吉思汗(下):西征花剌子模,草原帝國的擴展與經營

撰文:中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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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在成吉思汗的時代,歷史並沒有回到匈奴與漢朝對陣時期單一草原政權與單一華夏政權對峙的模式。上篇文章較集中於成吉思汗與他的忠心部下「那可兒」之間的關係,這篇著重談征戰遊牧的草原政權與中原帝國的混合政權之間的歷史與分野,及蒙古大汗如何對待這兩種政權之間的差異。
本文出自波音著的《草與禾:中華文明4000年融合史》「成吉思汗:重塑草原的遊牧人」。

《草與禾》成吉思汗(上):重塑草原的遊牧人,鐵木真與那可兒

如果說鐵木真與兩位前輩相比有甚麼弱項的話,那就是鐵木真本質上仍然是一個單純的草原遊牧民族領袖,雖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在蒙古草原的周邊排列着多個混合政權,但鐵木真在成長過程中忙於在草原上拚殺,對於混合政權的運轉並不熟悉。他的確接觸過金朝的官員,但也僅限於接觸而已,根本沒有機會和時間去吸收金朝的各種管理方式。因此他管理下的草原帝國雖然發生了變革,但並不是一個混合政權,而仍舊是一個單一草原政權。在統一草原之後的征戰中,鐵木真的遊牧人思維顯露無遺,即不以佔領和管理農耕區為目的,而是保障對外貿易的暢通,利用軍事力量劫掠財富、索要貢品。

成吉思汗發動的對中國歷史具有深遠影響的戰爭是針對金朝的。前面談到,金朝自從經歷了契丹人大起義之後,在北境的防禦就變得很困難了。雖然金朝相對於單個的蒙古部落還是有壓倒性優勢,在1195—1199年,金軍和塔塔爾部展開大規模戰爭,在蒙古部和克烈部的幫助下,金軍才算取得了勝利。但是顯然,草原上的局勢已經不是金朝單獨可以控制的了。到了1202年,當鐵木真大軍與扎木合—乃蠻部聯軍決戰於草原西部的時候,金朝只能心驚膽戰地旁觀,根本無法左右草原局勢。

現在,一個新的草原帝國要與金朝對決了。不論是新興的蒙古帝國,還是富庶的金朝,都沒有選擇和平的外交手段,沒有像宋朝面對契丹那樣,以納貢的形式換取兩國的和平。這是因為:一方面,蒙古部和金朝有着血海深仇,雖然雙方曾經為了消滅共同的敵人塔塔爾部勉強聯手過,但是在成吉思汗統一草原後,雙方的仇恨難以化解;另一方面,金朝畢竟是由北方叢林族群建立的王朝,而且疆土遼闊、人口眾多,不會選擇向新興的草原政權納貢稱臣。

(Unsplash: Chi Lok TSANG@nodefchilok)

於是,蒙古帝國作為單一草原政權,無法從華夏獲取貢品,剩下的選項就只有軍事掠奪了。因為成吉思汗以黃金家族為核心構建的新型草原帝國,需要用外來的財物滿足內部落群的需要,這些財物要麼由大汗賞賜給家族成員和那可兒,要麼由家族成員和那可兒自己動手掠奪或通過開展貿易獲得。唯有如此,新興的蒙古帝國才能維持長期團結和穩定。

我們甚至可以猜測,在整個草原被統一後,再無草原部落可以劫掠了,如果不能從外界獲取大量的財物,這個新興的草原帝國很快就將解體。成吉思汗應該也意識到了這個危險。

1211年,成吉思汗在克魯倫河流域誓師,正式向南方的宿敵—金朝發動戰爭,蒙金戰爭就此爆發。僅僅在5年之前的1206年,成吉思汗才剛剛征服了整個草原,就馬不停蹄地兵鋒南指,先拿西夏開刀,逼迫西夏稱臣,為攻打金朝做好了前期鋪墊。

征討金朝的蒙古騎兵分成了三路大軍,典型的草原三翼出擊的風格。成吉思汗與幼子拖雷率領中軍,越過長城地帶進入河北的平原地區,一直南下攻取了山東的濟南城;右軍由成吉思汗的另外三個兒子術赤、察合台、窩闊台率領,侵入山西中部的太原一帶;左軍由成吉思汗的弟弟哈撒爾和鐵木哥率領,直指遼西。

(Unsplash: Yang Shuo@yangshuo)

又一批兇猛的草原「狼族」衝破長城地帶南下了。不過我們不要忘了,說到底成吉思汗仍然是一位遊牧君主,不論是面對金朝還是面對其他周邊政權,他的目標都是掠奪或索要財富,而不是佔領農耕區。雖然歷史上人們詬病成吉思汗殺人無數,但其實更準確地說,成吉思汗應該是一個城市毀滅者,而不是屠殺者。作為一個遊牧君主,他需要城市裡的財富,而不需要巨大的城市本身,在這一點上他和契丹的耶律阿保機、女真的完顏阿骨打不一樣。

所以我們在史書中看到,成吉思汗統領下的蒙古軍破壞了很多城市以及周邊的農田,這一方面是為了掠奪和敲詐農耕區,另一方面是想通過摧毀某些城市,使遠途貿易線路改而通過成吉思汗控制的草原地帶,這會讓草原帝國的財富增加。比如,當成吉思汗的蒙古軍攻佔了金朝的中都時,就把中都的財貨劫掠後運往草原,空留下被破壞的中都不管。

如果成吉思汗和他之後的蒙古大汗們都是這樣的想法,那麼蒙古帝國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單一草原政權,無法實現融合長城南北的目標,更不用提統治更為廣闊的疆土了。

歷史並沒有回到匈奴與漢朝對陣時期單一草原政權與單一華夏政權對峙的模式。

雖然金朝在成吉思汗的攻擊下完全變成了一個單一華夏政權,但在契丹、金朝乃至西夏、高昌回鶻這些混合政權數百年的輻射影響下,草原已經不是過去的草原了。歷史的車輪從匈奴時代起已經向前滾動了1 000多年,對於成吉思汗和他的黃金家族的子孫來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單一草原政權的模式已經是明日黃花,他們必須做出選擇,要麼繼續前進,邁向混合政權階段,要麼退回單一草原政權模式。而選擇後者,可能意味着帝國的不穩定。

高昌回鶻版圖,蒙古稱之為「畏兀兒」(Wikimedia Commons)

這裡面的關鍵,還是蒙古帝國能否源源不斷地從外界獲取財物。

我們已經多次強調,草原遊牧民比華夏農耕民更需要貿易,他們更加期盼商人的到來,因為商人能給他們帶來草原上匱乏的各種生活用品。成吉思汗的草原帝國除了通過戰爭掠奪財物外,還可以通過貿易得到財物。

當時有大量中亞商人活躍在連接草原和其他區域的商路之上。1218年,成吉思汗命令自己的兒子、將領從下屬中各抽取兩三個西域商人,組成商團去中亞的花剌子模採購所需商品,竟然一下子集中起來450個西域商人,足以看出當時蒙古草原上商業是很興盛的,遊牧人的需求是很旺盛的。

沒想到,這個蒙古商團到達花剌子模的邊境城市訛答剌時,不僅遭到守將的搶劫,而且商人被屠殺。這是一次改變了世界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只是當事人懵懂不知。

現今的花剌子模綠洲(Wikimedia Commons)

殺死商人、搶奪貨物的行為對於草原族群來說,是超越自己的容忍底線的。即便如此,成吉思汗還是先提出了外交抗議,要求花剌子模交出兇手,賠償損失,但遭到了花剌子模君主摩柯末的拒絕,所以一些史家猜測,邊城守將殺人越貨的行為至少是得到了摩柯末默許的。

從成吉思汗對花剌子模的謹慎克制態度,我們可以看出他作為一個遊牧民君主對於商路的重視,他不想輕易失去重要的商路和貿易收益。

實際上,當時摩柯末低估了蒙古帝國,而成吉思汗高估了花剌子模。為了保護草原商路的暢通,成吉思汗不得不鼓起勇氣向摩柯末宣戰。說他「鼓起勇氣」是有根據的。史書曾記載,出征之前,成吉思汗的后妃也遂甚至詢問他,萬一發生不幸(也就是成吉思汗回不來了),甚麼人可以繼承他的大汗事業。成吉思汗不僅沒有發火,反而認為這個問題有道理,責問大家怎麼沒早提出來。這足以說明他認為此次西征頗為兇險。

史書還接着描寫道,成吉思汗詢問長子術赤對這個問題的意見,術赤沉默不語。二子察合台以為父親此舉是意欲讓術赤繼承汗位,大為不滿,與術赤大打出手。二子相爭讓成吉思汗更加青睞人緣很好的三子窩闊台,這為日後窩闊台繼承汗位埋下了伏筆。此乃題外話。

術赤像(Wikimedia Commons)

蒙古西征花剌子模曾經被視作蒙古汗國熱衷向全世界進行軍事擴張的事例,但從這件事的起因看,保證幾乎等同於遊牧民生命線的商路的安全與暢通,才是成吉思汗的出發點,這是一個草原帝國統治者的職責所在。這是一種典型的遊牧民思維。

財物對於蒙古帝國有着無比的重要性,它是維繫黃金家族及其群臣/那可兒的團結和忠誠的關鍵。成吉思汗之後的蒙古帝國君主們自然也十分清楚這一點。如果說支撐蒙古帝國這座大廈的第一根柱子是天下無敵的蒙古鐵騎的軍事力量,那麼支撐這座大廈的第二根柱子就是商業貿易力量。

早在1209年,也就是成吉思汗還沒有開始伐金戰爭時,高昌回鶻就殺死了宗主國也就是西遼的官員,投靠了蒙古帝國。高昌回鶻的首領被成吉思汗封為第五子,還娶了成吉思汗的女兒為妻。回鶻人在混合政權管理和遠途貿易方面積累了長期的豐富經驗,他們的投靠給了勃興的蒙古帝國以急需的行政、商業管理人員,蒙古帝國在官職設置、財政制度乃至重要政策方面受到了回鶻人的深刻影響。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影響就是蒙古帝國獲得了生意經。

蒙古帝國的黃金家族擅長征戰,卻疏於理財和經營,在回鶻官員的協助下,他們和自古以來就擅長經商的西域各路商人簡直一拍即合。隨着蒙古汗國擴張到花剌子模所佔據的中亞地區,西域商人紛紛聚集在蒙古帝國的軍旗之下,他們組成了大大小小的斡脫,給蒙古帝國提供商業服務。斡脫在突厥語中是「夥伴、商業合作」的意思,類似於華夏的商幫。

成吉思汗死後,窩闊台繼承了大汗之位,也繼承了如何給黃金家族和官員們帶來財富的問題。與成吉思汗有所不同的是,窩闊台已經不是一位單純的遊牧民君主了,他繼承和征服了大片的農耕區,蒙古帝國此時也已經不是單一草原政權,而是演化成一個以草原為主體的混合政權了。

《史集》中描繪窩闊台登基的情形(Wikimedia Commons)

這樣的演化過程,一方面是因為窩闊台需要更多的財富來安撫蒙古帝國的王公們,劫掠農耕區這種涸澤而漁的財富獲取方式並不明智,長期經營農耕區並從農耕區收稅,將會獲得更多的財富;另一方面是因為此時的蒙古帝國有回鶻人、契丹人幫忙管理政權事務,對於治理一個混合政權有了經驗。

回鶻人、契丹人的混合政權思維也反過來影響了大汗的決策。比如,曾經有官員建議窩闊台減少華北地區的人口,把農耕區變成可以放牧牲畜的牧場。契丹人耶律楚材站出來表示反對,他建議保留農耕區的經濟模式,用固定稅收的方式來從農耕區獲得財富,這樣帝國的財政收入會大大增加,從長期來看也會給國庫帶來更多財富。窩闊台被耶律楚材說服了,當然準確地說是被耶律楚材描繪的大量財富給說服了。大約在1230年,窩闊台在佔領的原金朝土地上任命了許多「徵收課稅使」,他們大部分都是投靠來的金朝前官員。他們根據耶律楚材設計的稅收制度,向百姓徵收絲綢產品和糧食。

結果稅收收入非常可觀,窩闊台十分滿意,任命耶律楚材為中書令,負責這些土地的行政管理,說白了就是負責收稅。

在窩闊台的主持下,從金朝奪取的土地、人口的大部分被分配給黃金家族成員以及戰功卓著的功臣,窩闊台自己則分得了比諸王更多的一份。沿襲自成吉思汗建立的分封制度鼓勵了黃金家族的成員積極參與對外戰爭,以分得更多的勝利果實。相對合理的分配制度也刺激了蒙古帝國的諸王向外擴張,這是蒙古鐵騎能夠在很短的時間裡橫掃歐亞大陸的原因之一。

(Unsplash: Lightscape@lightscape)

蒙古王公們靠征戰和收稅聚斂了大量的財富後,除了自己花天酒地,還會把金銀和其他財物交給斡脫,委託他們去經商或者放貸,從中賺取高額的利息。斡脫則藉助於蒙古王公的財富從事各種商業活動,實現財富的增值。

斡脫的生意甚至可以上達汗庭。窩闊台就曾經說過:「來到我們這裡的每一個斡脫,我知道他們各打算盤,各有所謀。但我希望我們能使他們個個稱心如意,分享我們的財富。」一個統治者說要讓商人們高興,並和自己分享財富,這一幕真是太和諧了。華夏王朝的皇帝是絕對不會有這樣拜金主義的思想觀念的,就算有類似的財迷想法,面對朝廷之上口吐聖賢之言的儒家官員們,也難以啟齒啊。

對商業的態度是蒙古帝國與華夏王朝的一個重要區別。這種區別的背後是一個政權的財政收入模式的區別。當蒙古帝國過渡為一個以草原為主體的混合政權時,它的財政收入來源是很多元的,與單一華夏政權有着很大的區別。蒙古帝國既有來自農耕區的錢糧賦稅,也有來自商業貿易的盈利和稅收。靠對外戰爭劫掠的財物當然也算其收入之一,只是它既不穩定,也不持久。

但是,蒙古帝國前期的歷任大汗都很看重對外戰爭,因為作為一個以草原為主體的政權,對外征戰是一個大汗能力和權威的象徵,沒有戰功的大汗是不能服眾的。這種思維對於被入侵者和被征服者而言當然是罪惡的,這種思維主導下的戰爭造成死傷無數,大量百姓流離失所,對經濟造成了短期劇烈破壞。不過拋開戰爭引發的悲劇不談,蒙古帝國的擴張影響了全世界,打通了歐亞大陸的各個角落。蒙古帝國的擴張對於中國歷史進程的影響也是史無前例的,其標誌就是忽必烈建立的疆域廣闊的元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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