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羅、雷默爾到內生增長理論

撰文:鄒崇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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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年12月,我在《01哲學》的〈從城市的勝利到香港的衰敗〉一文,提及芝加哥學派盧卡斯(Robert Lucas)和雷默爾(Paul Romer)關於人力資本的理論;不到三個月之後,廿世紀美國經濟學巨匠阿羅(Kenneth Arrow)與世長辭,終年95歲。容我趁這特殊的時刻,在這議題上再略補一筆。

2016年12月,我在《01哲學》的〈從城市的勝利到香港的衰敗〉一文,提及芝加哥學派盧卡斯(Robert Lucas)和雷默爾(Paul Romer)關於人力資本的理論;不到三個月之後,廿世紀美國經濟學巨匠阿羅(Kenneth Arrow)與世長辭,終年95歲。容我趁這特殊的時刻,在這議題上再略補一筆。

 

知識傳播的「溢出」?

 

為什麼將阿羅、盧卡斯和雷默爾相提並論呢?阿羅乃以「社會選擇」(social choice)理論聞名於世,力證民主選舉的「不可能定理」(Impossibility Theorem);但他在1962年,曾寫過一篇名為“The Economic Implications of Learning by Doing”(《做中學的經濟學影響》)的文章,試圖推翻重視技術革新的「外因增長理論」(Exogenous Growth Theory),強調由於技術工人「邊做邊學」,通過不斷互相學習和模仿,形成知識傳播的「溢出」(spillover)或「正面界外效應」(positive externalities)。由此帶動「內生增長」(endogenous growth)的良性循環,乃是促進經濟持續發展的關鍵因素。

 

相對於阿羅的其他顯赫理論,這篇文章當時曾牽起一陣討論,但很快便不了了之。直到1980年代末,雷默爾及其芝加哥大學老師盧卡斯相繼發表論文,終於通過異常繁複的計量模型,將「內生增長理論」打造成經濟學界的顯學。尤其是在雷默爾的模型中,由於知識生產和技術創新的優勢,帶來「壟斷性競爭」(monopolistic competition)彷彿是理所當然的。知識優勢不再因阻礙競爭而被視為「市場失靈」的案例,因為這正是市場遊戲規則的必然組成部分,又或促進整體經濟發展的必然代價。

 

雷默爾模型的其中一個亮點,是引入知識非公亦非私、而是作為「會所產品」(club good)的特質。他指出創新的知識和技術,具備一定的排他性(partially excludable),能讓研究或發明者形成局部壟斷,起碼在初期能確立市場的優勢;但與此同時,知識產品並不構成任何互斥性(non-rivalry),用家並不減少他人使用的利益。特別是隨著資訊科技的日益發達,知識和技術一旦被公開傳播,複製和分享的邊際成本卻幾等於零,因此亦帶來學習和模仿的無限可能。(註一)

 

關於盧卡斯的理論模型,已於前文詳述,在此不贅。

經濟無止境增長?

 

主流經濟學家長期視「界外效應」為洪水猛獸,因為它令私有產權難以確立,個人無法獲取與付出相應的回報,由此推斷市場「無形的手」難有效運作。但雷默爾和盧卡斯卻反其道而行,大力吹捧知識傳播的「溢出」,能歷久不衰地推動經濟的長期持續發展。回望他們身處的1990年代初,恰巧是格林斯潘出任聯儲局局長的美國盛世,是對科技和人力資本投資的盲目崇拜,以及知識型經濟的迷信被無限放大的年代。不出數年,互聯網泡沫極速破爆,經濟無止境增長的神話,自然宣告破滅。

 

正如諾貝爾經濟學奬得主克魯曼(Krugman)近年的回顧指出,「內生增長理論」無疑曾紅極一時,雷默爾更彷彿是當代經濟學的新奠基者。但相關模型其實並沒有通過嚴格的學術檢驗,「當中涉及太多的假設,試圖說明一些無法量度的東西,是如何在影響另一些無法量度的東西」(too much of it involved making assumptions about how unmeasurable things affected other unmeasurable things)。它曾一度大受歡迎,只因提出了一些大家愛聽的說法;但作為一個學術泡沫,卻早已如知識型經濟的迷信般,大幅貶值。(註二)

 

恰巧最近我也在讀晚期傅柯對新古典經濟學、特別是芝加哥學派的論說(對象是學派較早期的代表貝克Gary Becker)。傅柯指出它已徹底背叛了古典經濟學,例如是對市場自由競爭的堅持、對國家干預的排拒等信念。對新古典經濟學來說,致力促進任何有利商品化的發展,追求經濟的盲目增長已成為唯一目標(彷彿就如鄧小平的金句:發展是硬道理;不管黑貓白貓,捉到老鼠的就是好貓!)。至於所謂人力資本的理論,一言以蔽之,無非就是合理化高度壟斷性的產業,強化勞動力剝削的新包裝而已。(註三)

 

事實上,在2016年雷默爾被委任為世界銀行首席經濟顧問後,他出人意表地發表了一篇發人深醒的文章,指出過去三十年的宏觀經濟學,由於過份依賴複雜的數學模型,卻往往對現實經濟處境視而不見,其「堅離地」的象牙塔傾向已亮起紅燈。文中更用上「後真相宏觀經濟學家」(post-real macroeconomists)的字眼,並點名評批恩師盧卡斯正是始作俑者之一,這更令人讀得瞠目結舌。盧卡斯並無就此公開反擊,但其他被點名者則指出,三十年前,雷默爾本人正曾是「後真相」的最大受益者。(註四)

政府在將軍澳預留3幅共3公頃數據中心用地,第2幅位於日出康城領凱對面的用地可望在明年推出招標。(資料圖片)

 

香港創新科技泡沫

 

毋庸諱言,雷默爾年年仍是諾貝爾經濟學奬的熱門人選,2016年10月更曾鬧出紐約大學誤報他獲奬消息的大笑話(和《星聲夢裡人》「奪得」奧斯卡最佳電影不遑多讓)。無論內生增長理論有多少含金量,均早已成為各地政客堅信不疑的金科玉律,同時又創造了多少創新及科技產業政策的鬧劇。就以我們的特區政府為例,早年大力推動大專學額急劇擴充,便被評為教育的「八萬五」政策泡沫;至於各項創新及科技產業政策,則往往魚目混珠,製成各種利益輸送的借口,甚至最終淪為一個個地產項目。

 

我在12月的文章中曾提出,香港喜歡宣揚自由競爭的理念,但骨子裡卻信奉雷默爾,對單一行業壟斷的局面照單全收。問題的關鍵,更在於官辦創新及科技產業,到底又能帶來多少知識傳播的「溢出效應」?正如龍子維指出,撥地大搞河套科技園與物流中心的「輸入企業」模式,其實正日漸扼殺中小企的生存空間。某程度上,這和在香港引入迪士尼的舉動如出一轍,是扼殺創意的表現——其沒有創意就像大企業因無法創新,便需透過併購收購新創企業以維持營利增長一樣。(註五)


楊偉雄出任創新及科技局局長後,旋即決定在將軍澳工業邨興建兩座高效能大樓,以配合先進製造業的發展,建造成本為82億元。楊偉雄指有關工程「超值」,不擔心工程會「爛尾」,他的說法值得我們留意:「無論哪一個政府,都有些超越自己任期的工作,香港一定不可以只看短線,要看長線。」楊偉雄這句話本身確是無可厚非的,但觀乎過去所有的「政績工程」,香港市民確實也無謂太過擔心——新計劃變成「大白象」的機會,肯定不會低於90%。

附註:

 

(註一)Warsh, D. (2006). Knowledge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 a Story of Economic Discovery. New York: Norton. Chapter 11, 18, 21 and 22.

(註二)https://krugman.blogs.nytimes.com/2013/08/18/the-new-growth-fizzle/?_r=1

(註三)Foucault, M. (2008). The Birth of Biopolitics: Lectures at the College de France, 1978-79.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Chapter 9.

(註四)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6-11-18/blah-blah-blah-a-renowned-economist-sums-up-the-state-of-macro

(註五)龍子維:〈持續「輸入企業」就可推動創新?〉。《信報》,2017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