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瘋人院臥底十日紀】犧牲的體系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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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又想起《便利店人間》那本書。書裏面的主角,花了半生人的氣力,只求在一套她得以熟悉的體系裏面,接近本能地不假思索,以齒輪的方法活下去。想來也不是什麼,也許都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事。現代社會要求我們接應的事、接應的人太多了,我們的情感與思緒超載的負荷太多,開始頭腦發熱,瀕臨跳掣。在變動無常的體制裏,找到存活下去的不變日常,都算是某種生存下去的反抗,對吧?畢竟這個體制已經是那麼的無情。

每個人都在扮演每個人,只要稍一不慎停止演出,你就得要面對那個無聊至極的自己。(Getty Images)

有位編輯主任對我說,他也不認同這個體制,不過面對現實,要持續營運下去,新人是要被犧牲的。這真是大裁問,如果新人要被犧牲,舊人會老去會消逝,那麼這個體制還剩下什麼呢?沒有人的體制,怎樣持續下去?不過,這也許是新時代的遊戲規則,畢竟我也是老派,再多說話似乎是在為自己開脫?我還真是不明白這個世界的邏輯,持續下去的到底是什麼。有時我也羨慕那些看來總是有無限力量,面對什麼似乎都能樂觀積極的人,我也真是想走進他們的內心,一窺裏頭都是什麼,怎麼可以欣然走下去。

歡迎各位孩子們,歡迎來到這個樂園,這裏充滿各式各樣的慾望與滿足,各式各樣。來這裏尋找你的片刻歡愉,歡愉至死!享用,毋須節制,毋須付出,總會有人清理收拾,提供你一切所需!這裏是人間天堂,天堂就在腳下,這不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生活?

每個人都在扮演每個人,只要稍一不慎停止演出,你就得要面對那個無聊至極的自己,被迫要面對生命最難以直視的無意義了,你怎麼能夠就此停下呢?來啊,給點力氣,加油,要繼續走下去。頂唔順,就拋棄這個身份,換個角色演下去啊。不也是這個世界嗎?都是拋棄式的,像是紙巾、膠袋、外賣碗筷,瞬間消耗掉,商品周期短,又會重複購買,這樣的話,資本的循環就能周而復始了,就算不是同一個膠袋、不是同一套即棄碗筷,又有什麼所謂呢?資本能夠持續運轉下去,世界也就能運作了,難道不是嗎?

在變動無常的體制裏,找到存活下去的不變日常,都算是某種生存下去的反抗,對吧?(視覺中國)

文字工作是一種要不斷表述的活,你要不斷寫作,不斷說話,方能證明你的付出,你的價值。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事能夠被講述出來,人生還不是這樣就無意義地消耗掉嗎?不管你是哪一個你,還不是出生,讀書,工作,結婚,生兒,育女,然後死掉,不也就是一個循環嗎?這樣社會也能持續下去。這裏頭有什麼話可以多講?這都是被迫出來的,我們本來不需要生產這麼多商品,不需要生產這麼多剩食,不需要消耗這麼多資源,不需要苟且偷生,不需要寫那麼多的字,都是為了那個要持續下去的循環,才會變成這樣。不斷表述地活着,活下去啊。

那些死去的遠古生物,成為化石,變為煤碳變為石油,推動世界邁步向前。我們用死亡,去收穫葡萄美酒。我們用死亡,去映襯頸上美鑽。那些死去的遠古生物一定是醉了,不然,他們怎會安息?

市場,去死吧!規模,去死吧!折扣,去死吧!工作,去死吧!會望人的眼睛已經死了,會微笑的嘴唇已經死了,只有付鈔而且頤指氣使的食指留下來,只有那臭得像狗屎的銅板留下來,然後大家說,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自己想做的人,就這樣完了。那些合約,那些生死契,那些明文規定的白紙黑字,那些明碼實價,通通都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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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人院臥底十日紀》, 作者:Nellie Bly,譯者:黃意雯,出版社:八旗文化。

《瘋人院臥底十日紀》是一本講及精神病院的紀實報道,在1887年,記者Nellie Bly佯裝成精神病患者,潛入紐約黑井島(現羅斯福島)的收容所進行為期十天的臥底調查,揭露有大量精神正常的女性遭誤診,或者根本沒有診斷就被迫進入精神病院,以及收容機構對「病患者」的粗暴凌虐和非人道管理等黑幕。

Nellie Bly最初是透過入住中途之家(Temporary Home)而開展進入精神病院的旅程。中途之家是給勞工婦女棲身的地方,可以短住,有提供付費膳食,裏面有工人,有帶小孩的人,有來自鄉村的人,也有為了一日購物遊而入住的人。助理社監不斷問Nellie Bly想要什麼工作,為什麼不工作,為了讓助理社監相信她是瘋人,她否定了工作的意義—「我從來沒工作過。我不知道該怎麼工作。」「我認為這世上這麼多人在工作,是件令人傷心的事。」社監回應說:「可是妳總得學啊。這裏每個人都有工作。」「大家都是辛勤工作的好人。我們這裏不會收留瘋子的。」

只要否定工作的意義,就能成為瘋子?這裏有個歷史的文化脈絡,社會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說,在工業革命後的年代,人無法再如以往自給自足,農田被破壞,社會的可耕之地變少,大型工廠取代手藝工活,人們唯有投身工廠工作。然而,工廠工作卻是按別人定下的目標而行事,重複、不帶情感且無意義。工人厭惡流水作業,工作懶散,資本家開始抱怨那些嚮往自主的工人們無視規律,無法把工作做好,於是創造出「工作倫理」的觀念—工作本身乃是神聖而高貴,重點不在於為何工作,而是能夠工作。換句話說,你要努力工作,工作是界定一個人是否正常的基本,不願工作者,本身就已偏離正常,需要被改造。這也是為什麼Nellie Bly只稍質疑工作,就開始被人質疑為瘋子。

《瘋》刊載後引起社會各界關注,紐約市政府因而增加預算,改善精神病院的環境。(Getty Images)

後來她如願以償,一步步被斷定為瘋人,被送到黑井島瘋人院。她看到裏面幾十個「病人」共用同一缸水沐浴,不管有沒有皮膚病;她看到「病人」被綁在同一根繩子下列隊行走;她看到「病人」被「護士」虐待,被踢斷肋骨,被告知不用指望離開瘋人院;她看到「護士」在冬天脫去「病人」的衣服。她得知許多正常人如何被迫帶到瘋人院——有位法國女人因為某天在中途之家拿早餐時身體突然不舒服,就被舍監叫來警察帶去警局,因為她不懂流程且驚恐下放聲大哭,就被當成瘋子了;有位德國女士看起來相當理智,毫無異樣,她非常喜歡乾淨,一天擦完廚房地板時女傭故意弄髒地板,她火氣上來與之爭執,就被帶到精神療養院。Nellie Bly說,只要你在精神病院裏愈表現得正常,你就愈是會被人認為不正常,無論你再作諸多解釋。

《瘋》於1887年於美國《世界報》上連載後引起社會嘩然,法律界注意到社福機構高牆後的不法黑幕,後來有陪審團秘密探訪黑井島瘋人院,但風聲走漏,去到現場時一切都是乾淨整潔,護士待人有禮,絲毫沒有出現Nellie Bly文中所說的事,但護士們在接受陪審團審問時證供矛盾不一,陪審團於是選擇相信Nellie Bly,建議採用她提出的方法,對療養院管理方式進行修正。及後,紐約市政府的統籌委員會開始每年多增列近100萬美元的預算,希望藉以照顧精神病患者的利益。Nellie Bly說,這讓她在事後得以對那些曾經和她同在療養院的病友的處境感到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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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的社會裏要成為「不正常」實在太容易了,一定是時間醉了,歷史醉了,全人類都醉了。(Getty Images)

我當然明白在那個時代背景,Nellie Bly的舉動已經非常突破,那簡潔有力的報道記錄,用此書的介紹來說,「打破了當時大眾對於女性為弱勢性別的偏見,讓自己成為美國新聞界的傑出傳奇」。

可是我還是要問,一個進入過療養院的人,一個那麼輕而易舉就能「成為」「病人」的人,在離開療養院後,居然說要規管療養院,居然還說改善精神病患者的利益,居然繼續維繫整個有權決定人生死的體制?在「正常」的社會裏要成為「不正常」實在太容易了,一定是時間醉了,歷史醉了,全人類都醉了。她成為傑出的傳奇,那些正常的病友,或者叫不正常的病友,卻還是一輩子都在療養院的體制裏,即使她們被遷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就正如大家明明都這麼討厭這種生活,卻還老叫人要勇敢,難道留下來的人已經不算勇敢?那些不斷叫人離開comfort zone的,我還真的要問問,這個地方裏,社會機器所到之地都被摧毀,破舊立新,誰還能有comfort zone可留?要是真能創造個comfort zone,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事了,為什麼要走?可能大家真覺得現在的世界,已是令人忘憂的comfort zone了,還有什麼好抱怨呢?

上文刊載於第124期《香港01》周報(2018年8月13日)《犧牲的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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