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縱命如草芥 亦再生為人——評《成為真正的人》

撰文: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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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9月10日,二次大戰日本宣布投降後,一架從菲律賓起飛的軍機,載滿已釋放的美軍俘虜,在三叉山東北方撞毀,機上26人全部罹難,又造成由日軍警組成之搜救隊(前中後三隊)前隊有26人在途中遇難,前隊生還者僅憲兵曹長後山定1人,史稱三叉山事件。

為何維基百科的寥寥數語,足以讓小說家甘耀明夢縈魂牽,寫下十數萬字小說《成為真正的人》?

文:廖偉棠 

因為這是一個無法讓任何人釋懷的悲劇。悲劇之悲在於其充滿偶然性的毀滅;悲劇之劇,在於我們作為命運的旁觀者從耿耿於懷中狐疑,覺得偶然當中那必然的人性閃光,非僅因為神性的垂愛,因此我們無法不舉筆探詢。

三叉山事件之悲劇感,完全符合古希臘悲劇的要素。明明戰爭結束了,從沖繩飛往菲律賓美軍基地的盟國戰俘卻失事墜落台東高山,從片刻的自由落入地獄;明明「解放」了,被歧視和奴役的原住民卻充任搜救隊前鋒,為尋找曾經的「敵國」死者的屍體而獻出自己火辣辣的生命。這都像是神的玩笑。

不能比較兩者的死哪個更無意義一點,死亡,要麼是全無意義,要麼都有意義。

但成為真正的人,是指在死亡面前樹立生的意義。哈魯牧特因為所愛之人海努南的死亡(死於盟軍空襲),而一意孤注於自己的死,但在他參與這場似乎毫無意義的死亡搜救的時候,他發現了生的意義——知生,方知死。他與之和解的,不只是「敵人」、不只是自己的執念,甚至還有愛本身的亡魂。

當然:我們必然愛,然後才死(我對奧登的詩句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and die的任性翻譯)。佔去全書一半篇幅、和史實上的三叉山事件毫無關係的那一對布農族少年的愛,已經為後半部生死關頭處的覺悟埋下了伏筆。那場在迫在眉睫的戰敗前好像無限延宕的少年愛,令人柔腸寸斷——那些纖細貼近於男孩的寒毛、體液麝味、狂跳的心臟的文字,像極了上世紀初的官能主義作品,但又因為雙重的絕望(對殖民地毀滅的預感和無法出櫃的痛苦)而抽離慾望的饜足,變得清新脫俗。

就像《太陽帝國》的迷幻回憶,越是延宕越讓人揪心。果然,愛人的死亡來臨便一氣呵成,與密鑼緊鼓的文字反襯的是荒謬的命運:對你最重要的人的消逝最近乎兒戲(這才是生命的真實吧)。在鋪墊哈魯牧特尋找海努南時遇見精神病女人共舞一段,尤見功力。甘耀明的文字魅力一貫在於張弛有度之上適當的放縱,這裡第一次火力全開——在後半部的最後幾十頁,這死亡的獨奏獲得更宏大的呼應成為交響曲,只是那時你已經被悲劇的漩渦緊緊濄住,無法從容欣賞死之奇美了。

如果說上半部是惡時代對善男子們的調戲和蹂躪,下半部則是這惡時代到達極端之後,給予人們一個自我救贖的可能。

源自這架莫名其妙墜落三叉山嘉明湖附近的美軍運輸機,它是天降的詛咒,讓二十六個搜救者被連累喪生,但它也是天降的契機,讓各族各階層的人得以脫離世俗的身份,成為拯救者、成為犧牲、成為山和湖的一份子。

台灣現代史裡最被忽略的各原住民部落

日本軍警聽命天皇玉音,迅速從致力殺戮變成「致力和平」,試圖從對受難的前戰俘的尊重中獲得戰敗者的尊嚴,這不算什麼。原本掙扎在被奴役、歸順與抗爭之間的布農族、阿美族、平埔族等住民,在大山與風暴之中彰顯了他們主人的位置,海努南得不到的尊嚴,哈魯牧特、查屋馬們以自己成為真正的人去恢復之。台灣現代史裡最被忽略的各原住民部落,他們命如草芥的生生滅滅,也通過《成為真正的人》虛構的這個少年(以及他的祖父、同族與異族友人)的形象銘刻下來。

還記得,故事開始沒多久,哈魯牧特把海努南的屍體揹到海邊焚化的那段:「他用漂流木把屍體燒成灰。他看著廣袤的太平洋,以前覺得海洋是活的,用浪花講話,但從今天開始海死了,因為他把海努南的大部份骨灰拋進去了。小部份骨灰帶回部落⋯⋯骨灰混進了甲子園球場的黑土,成了混沌息壤,彷彿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即將開始,但是他找不到如何開始。」

在提示何謂寬恕與信諾

這息壤,好像一直生長,最後在三叉山上啟示哈魯牧特。除了生生死死的人,還有彷彿從哈魯牧特的夢中走出來的鹿王和雲豹,牠們不是人,卻在提示何謂寬恕與信諾,哈魯牧特才得以放下對美國人的恨(開悟他的還有桃子醬講的鬼吃恨的部落傳說吧)。海死了,山活了,這讓我想起兩本偉大的繪本:立松和平的《海之生》和《山之生》,成為真正的人,也就是成為海和山。

如果比之漫畫界,甘耀明更像是松本大洋。熱血、深邃、殘酷和細膩、極端和溫柔,這些有點矛盾的特質飽和地充盈於他的文字海之上,悠悠蕩漾,從容不迫。他借角色所寫的那些野俳句和寫給亡者的情詩的意義,我也在瞬間明白了。它們吸引我,是因為它們都提示著那麼一個荒蠻亂世之深淵中,依然有文字的清潔維繫著人的高貴——其高度恰恰與那些反覆賦比興的草木鳥獸之名相齊。

關乎生死一瞬的覺悟

《成為真正的人》這樣一個很不像小說題目的名字,其中深意,非關什麼自我發現、身份認同、成長寓言等等理論廢話,而是關乎生死一瞬的覺悟。否則無法直面歷史的勢利和虛無,否則無法從遺忘中把死者拽出來,就像祖父嘎嘎浪把哈魯牧特從救生艇的包裹拽出來一樣——這是一個從子宮胎衣裡再出生的隱喻。

是了,去年我去過關山的電光部落,當時並不知道這就是三叉山事件死難的雷公火阿美人之鄉。但那晚我看見了久違的滿天繁星,直到今天,甘耀明用全書最美的一幕:哈魯牧特夜宿救生船之所見所聞,替我補充了一年前的無言。

——「眼前的銀河,也是宇宙中的颱風,有著晰亮星牆。
他也是星河中的孤船,晃蕩漂浮,無處下錨。
又是孤鳴,那時來自山稜線、天地間的呼喊。」

米呼米桑,我聽見了。

(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