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的航海誌

撰文:一物特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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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我他要把二十多種不同的蔬菜原材料刺在一隻小腿上,就這樣堆滿一整隻腳!於是我索性叫他從街市帶來一籃菜,好讓我可好好研究。

Ignacio​:冷靜與熱情之間──香港與阿根廷

Ignacio今年三十三歲,阿根廷人,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現與妻子居港已五年,是香港某大無集團的企業總廚。他在二O一一年經屬下介紹來找我紋身。在香港,我的客人大部分是本地人;另外,大概有兩至三成是旅客或是在香港定居的外國人。根據我的經驗,香港人一般較着重設計上的細節,而外人則較着重設計的原創性和熱情。第一次跟Ignacio見面時,他已對自己想要怎樣的紋身很有概念,可能因為這次已是他的第三個紋身吧!所以他沒有太多的問題或感到太緊張,我們很快已在互相分享各自對事業的看法。現在就讓我由Ignacio的第一個紋身說起吧!

他是典型的阿根廷人,對足球十分狂熱。二O一四年世界盃期間,他就給我看了同胞們在布宜艾利斯大街上看球的情況,擁擠的程度不下於年三十晚的維園年宵市場。十七歲那年,當時他還在上高中,也還未到合法年齡便瞞着父母紋了他熱捧的球隊小保加的隊徽在手臂上。由於當時在阿根廷紋身還未十分普及,一般都是低下階層或是罪犯才會紋身的,情況有點像當年香港,所以他一直不敢告訴當醫生的爸爸。我問他「當時是在想什麼?」「為什麼想紋身?」他說他沒想太多社會因素,就只是想將自己心愛的球隊刻在身上以示尊敬和支持。

直到一年後,他因膝蓋受傷而要動手術,當醫生的爸爸在臨進手術室的一刻才發現他有紋身,並一直對他狂吼責備,直到他躺上手術枱為止。Ignacio說要不是爸爸要專心替他做手術,他想責備一定沒那麼快停止。結果手術是成功了。但爸爸在此之後卻整整一年沒跟他說話。直到兩年後,他考上了醫學院,爸爸才好像消了一點氣,對他態度好轉。不過讀了醫科一年,Ignacio又覺得廚藝才是他的至愛;於是一年後,他擅自轉到廚藝學校上課,又一次把爸爸氣個半死。

這種情況好像近年在香港也屢見不鮮,例如十優生為興趣放棄高薪厚職,當了一年巴士司機,現實的香港人都會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對於生於南美洲的Ignacio來說卻不感到太驚訝。他說在香港居住五年了,覺得大部分香港人因為資源問題都只能為生存而活,他說在南美大家都會覺得應該要為熱誠而活。如果每天只是做着不愛的東西,純粹為了求存,他覺得那倒不如現在就自己走進墳墓提早長眠好了。也許是當地的文化和教育吧!他的哥哥跟他也有類同的經歷;哥哥是一位資深律師,現正為要成為全職戲劇演員而鋪路。

Ignacio在廚藝學校待了幾年後,也到過不同的城市工作,例如羅省、紐約和芝加哥等。在芝加哥時,他已入行大概將近十年,開始找到自己喜歡的烹調方向,覺得好的菜式都需要有出色的調味才行,於是他在當地紋了一樽鹽和胡椒粉的圖案在背上。Ignacio一直都有清晰的目標,希望在三十歲前能當上主廚一職。結果,他在香港做到了。在他第一次找我時,我便替他紋了香港的洋紫荊徽章,圍着紫荊花的還有一直幫助和支持他的家人、朋友和老師的名稱縮寫,以紀念這高興的時刻。

跟Ignacio聊天是一大樂事,雖然我們每次見面時都會取笑大家臉上的疲態,但是每當我們一起討論大家能以興趣為職業是人生一大樂事時,都會覺得所有付出也是值得的。那次之後不久,我又為他紋了有關家人和一個源自南非的部族的語言和圖案,意思是「我在因為我們在」。

由二O一一至二O一三年間,我和Ignacio每幾個月總會見一次,有時是他來找我紋身,有時是我找他吃好東西。直到二O一三年暑假,我決定到美國不同城市作技術交流,於是便大半年沒跟他見面。回港開了自己的紋身店後,Ignacio便立刻來探望我,還說這半年間他超身癢,一直很想紋身,就等我回來。

 

不過今次他不再是紋一小幅了,他告訴我他要把二十多種不同的蔬菜原材料刺在一隻小腿上,就這樣堆滿一整隻腳!我們都為了這個巨型的製作非常興奮,當我看過「菜單」後,因為有些疏菜我不太熟悉更遑論其質感,於是我索性叫他從街市帶來一籃菜,好讓我可好好研究。我們放了一棵菜在腳邊,一邊在他的腳上「寫生」!一般這種覆蓋範圍的紋身需時大概十五至二十五小時不等,但由於這隻「菜腳」每分每寸都是主角──菜,根本沒有較簡單的背景可言,結果我們用了差不多七十小時,分階段畫了一整年時間才完成!真的可謂有血有汗!最近,我們還開始計劃下一個紋身設計了!因為Ignacio將於今年(羊年)首次為人父,於是我們將要做一個有關羊的設計。

當我在整理Ignacio的紋身和訪問資料時,發覺在他身上的每個紋身都充滿着愛與熱誠。現在已成為企業總廚的他亦將為人父,不知道他孩子未來的人生會不會也像他的紋身和人生般多姿多彩呢?!

 

而他最怕的竟然是到茶餐廳吃飯!有時候在茶餐廳他會很迷惘,他說因為自己的長相跟大家無異,但中文水平卻不好,有時會詞不達意,故總是換來侍應的白眼甚至髒話,好像他在存心搞鬼般。

Wesley:尋根的故事

 Wesley生於香港,兩歲時跟家人移民到多倫多,雖然外貌跟一般土生土長的香港人無異,但思想卻大有不同,比較西化,正正是我們口中說的「竹升仔」。雖說是竹升仔,但八十後的他在加拿大也是看《古惑仔》電影系列長大的。問他「第一次有紋身的衝動是什麼時候?」Wesley說看陳浩南很型,當時也想過紋一條「包手龍」,不過他笑說當時雖然年輕,但也未至於那麼不智,所以最後當然是沒有紋啦!

 認識Wesley差不多是在兩年前的夏天,那時他剛回流香港不久,只是抱着過客的心態,打算回港工作體驗一年便回加拿大去。當晚他因為人生路不熟,遲了差不多一小時才來到我的店進行諮詢。不過當他來到,已經十分清晰想要一棵樹,由他的前臂伸延到肩膀上,樹根就像血管般在前臂散開,而在肩膀的樹枝上希望長着桃花;而且更特別指明希望桃花的外形,能像香港的地形圖!所以如果你仔細看看,可以在Wesley身上看到青衣島、大嶼山等地形!

由於Wesley是有朋友極力介紹他來找我的,所以我能夠感受到他的信任,很快便約了時間替他真正刺上這棵「香港桃花樹」。我自己的紋身風格有點像我的性格,中西融會,而我也覺得Wesley正正是這樣的背景,於是桃花的部分我保留了中式的畫風,樹幹及樹根的部分則慢慢滲透較西化的感覺。就像Wesley一樣在西方扎根和成長,到現在希望回到父母的出生地尋根,希望能在這裡得到一些啟發,開花結果。

到了紋身那天,由於整個過程需要六小時左右,我便跟Wesley聊起來。他說自從回港工作後,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香港,對他來說似乎是負面的東西佔大多數。首先,是空氣質素比加拿大差,工時又長,而他最怕的竟然是到茶餐廳吃飯!有時候在茶餐廳他會很迷惘,他說因為自己的長相跟大家無異,但中文水平卻不好,有時會詞不達意,故總是換來侍應的白眼甚至髒話,好像他在存心搞鬼般。有時真的百般滋味在心頭,Wesley一口細味着叉燒飯,一邊質疑自已到底對香港這片土地和中華文化認識有多少。但當時他還只是抱着過客的心態,打算只留港一年體驗一下,便回到他稱之為家的多倫多。

 

大概半年沒有Wesley的消息,我還以為他已回加拿大了。怎料又再次收到他的來電,說希望我替他紋上香港區旗,以及為大樹加上中國山水畫的背景!是什麼令他改變主意呢?而且他還希望紋上更具體代衣香港和中國文化的圖案啊!當時我一直沒有問太多問題,畢竟有時客人也不是什麼都想跟我分享吧!除非是已經很熟絡的客人或朋友。要不然我也不會像美製的紋身紀錄片般,向每位客人查問他們紋身的因田。直至我開始籌備寫這本書,我才有藉口向Wesley了解更多,以滿足這一整年來對他為何改變初衷的好奇心。

說原來這一年來他的體驗很深,慢慢了解到父母年輕時在香港生活的辛酸。以前他會責怪父親為何在加拿大明明不用像在香港般勞碌工作,可以節奏慢一點享受人生,卻仍然長時間工作,犧牲了家庭時間。現在他親身體驗到在香港要養活一家是何等辛苦,父親大概是多年來習慣了,沒事忙反而會有愧疚的心態,所以縱使在加國的生活節奏慢了,爸爸卻不敢停下來,務求一家的生活穩定。過去一年在香港生活,使他明白到原來他在加拿大可以很理所當然得到的東西,包括優質的免費教育,在香港都不是必然的。這使他更懂得珍惜身邊的人和物。而他近來更開始有這樣的想法:希望他日組織家庭的話,後代也可以在香港生活最少一段時間,讓他們可以更了解自己家鄉的文化和語言,不會像他那樣差點變成只是皮膚淡黃,內裡卻是西方的思想。

有趣的是,過往我大概為五個人紋了跟區旗有關的紋身設計,當中只有一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除了Wesley外,其餘三位也是外國人,他們也是希望紀念在香港生活的時光而刺上的,是要在身上留下一點點香港的痕跡吧!

 

Wesley說很多香港朋友看到他的區旗紋身後都說他傻,說香港什麼都不好,政府不好,教育不好,空氣都不好,有什麼值得紀念。Wesley卻不認同,他覺得政治和環境因素更不明朗也,這就是他的出生地,紋上一朵紫荊花也理所當然。就像他身上其餘代表着中國文化的畫作,雖然當中有很多是Wesley自己也不大認同的,但是他說自己是來自這裡,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他紋身不是為了給別人看,最重要是自己對自己的認同。最後,我問他現在在香港走在街上一定有很多人看他吧!畢竟,他身上的也是個挺大面積的紋身。他表示認同,而且很有趣的是,在九龍和新界時,本地人都會帶點奇異或好奇的目光望着他;在港島時,老外或較西化的本地人會主動跟他搭訕,說他的紋身很特別很漂亮。香港地,中西融會,莫過於此。

《墨子──紋身的背後》
作者︰Jayers Ko
攝影︰黃維
出版社︰三聯
出版日期︰2015年7月
ISBN︰9789620438028
詳情︰bit.ly/2qygkfL
(文章由三聯出版社授權,節錄自《墨子──紋身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