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北京大學姚洋・四|現代化不等於西化 也不等於拒絕西方文明

撰文: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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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北京時間2月7日,習近平在二十大精神研討班開班式上延續二十大報告,對於如何正確理解和大力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發表講話。在講話中,習近平重申了中國式現代化五個方面的特色(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並直言中國式現代化,打破了「現代化=西方化」的迷思,展現了現代化的另一幅圖景,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路徑選擇,為人類對更好社會制度的探索提供了中國方案。

提到「現代化」,很多中國人都不會陌生。因為自鴉片戰爭以來,被西方的堅船利炮叩開大門的中國,就不斷在「刺激—反應」模式下艱難尋求着現代化。從洋務運動的器物現代化,到戊戌變法的制度現代化,再到五四運動從文化上尋找病根,中國的近代史,既是一部充滿戰爭與混亂的歷史,也是一部探尋中國式現代化之路的歷史。日前,《香港01》記者圍繞中國式現代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等問題專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以下為訪談第四篇。

香港01:從這個維度來看,我們今天也確實處於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相當於頭腦的巨大轉彎,對中國和西方來說,都要轉彎。

姚洋:可以這麼說。過去一百多年,我們基本是在西化的路上,中國共產黨也在西化。百年之後的大變局在於,現在不再是西化,但不再西化並不等於說要拒絕西方文明,而是要用中華文明這隻筐來裝西方文明,進而生出人類新的文明形態。什麼叫新的文明形態?就是中華文明吸收西方文明之後產生的文明形態。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VCG)

香港01:回到您那篇文章的最後一個部分,您談到了儒家學說出發構建「中國特色」政治哲學的期望和建議,並認為這是最可行的方案。在您看來,儒家政治架構的核心是中國傳統的政治賢能主義,但同時也納入了西方的民主以及權力制衡因素,這樣一種共和體制有利於實施合意的社會目標,也可以防止任何權力的獨斷專行。它與自由主義有許多相通的地方,其中最重要的是同樣保護基本的個人自由。但是,它拒絕抽象的平等,只接受比例原則下的平等。由此形成的儒家自由主義,既繼承了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又比自由主義更真實地反映現實,因此更可能在現實中得到實施。據您所知,這樣的政治哲學的建構目前處於什麼階段?我們知道,新儒家一度在中國很流行,您怎麼看新儒家在這方面的探索?

姚洋:新儒家主要還是在文化層面上,很少涉及到儒家政治哲學層面的東西。儒家政治哲學就好比一條紅線和高壓線,大家都不敢去踩,因為一說到儒家的政治哲學,人們馬上就聯想到了董仲舒,聯想到了兩千年的封建專制。蔣慶則走到另外一個極端,說要把儒家變成儒教,實際上有點類似儒家的原教旨主義。不同於新儒家,我覺得關鍵應該找到儒家與現代價值相通的地方,讓儒家現代化。所以貝淡寧——他一直在講選賢任能,加上覆旦大學的白彤東,我們是在比較認真的對待儒家的政治哲學,這跟新儒家差別很大。

香港01:提到儒家與自由主義,杜維明與陳名兩位老師有關儒家與自由主義的對話,被認為是近年來很有價值的文獻,在對話中杜維明提到,有了自由主義理念推動產生的民主制度、現代社會作為參考,了解東亞社會面對的困境、了解它擁有哪些創造性的資源,對於儒家與自由主義的互動是極其重要的。不然的話,明明是資源,我們把它當成糟粕;其實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卻把它當成精神財富。更麻煩的是,即使是資源,裏面也還會有精華糟粕之分,即使是糟粕裏面也還可能有可開發的資源,這取決於時間、空間和人。對今天的中國來說,儒家與自由主義是如何相互作用的?以自由主義作為參考,我們如何才能完成儒家的現代轉化,以推動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

姚洋:新儒家對儒家自由主義的討論,大都停留在表面,尋找儒家與自由主義的共同點。我們從儒家出發,看能否推導出自由主義的一些原則。依我看,自由主義其實就是三個原則:個人價值、個人自決和平等主義。個人價值是自由主義的第一原則,意思是人類社會的最終目標是個人,人是根本的;個人自決是在個人價值之上發展出來的一個價值,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第三個原則平等主義說的是,前面兩個原則應該是平等的,且適用於所有人。

中共十八大之後,加快了復興傳統文化的步伐。(資料圖片)

儒家可以得出前兩個原則。關於個人價值,儒家一直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肯定個人努力的成就;孟子更進一步,認為人生而平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潛能。儒家跟個人價值是相通的。關於個人自決,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實就是伯林所說的被動自由。這就能解釋為何孔子的塑像會出現在美國最高法院,美國國會圖書館也有孔子的名言。關於平等主義,就像你前一個問題中所提到的,儒家恐怕要拒絕抽象的平等主義。事實上,平等主義和前兩個原則是衝突的,因為現實中每個人的價值和自決能力是不相等的。所以,儒家的平等是亞里士多德式的平等,是比例平等,也就是選賢任能。

這樣推導之後你會發現,儒家既認可自由主義的一些理念,同時又能指出自由主義內在的一些矛盾的地方,並對自由主義形成一種更正。這比我們抽象地去談自由主義和儒家的關係要好得多,因為我們這樣做就有了一個理論的基礎和支點。退一步講,自由主義本身也不是鐵板一塊,也是隨着社會實踐慢慢發展起來的,並不斷地往裏面加東西,加的過程中就會產生矛盾。儒家可以指出這些矛盾,然後給出一些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