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潔慧.與日本 311 事故記者對談】什麼是不變與永恆

撰文:黃潔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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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一個女子,獨自一人,嗯,不,是帶上一位攝影師跟一名翻譯,迎著川流的撤退人潮,在2011年3月福島核電廠洩漏輻射後大約半個月,從南相馬(minami soma),一直向東南走。目標是已被封鎖禁進的核電廠十公里區。他們三人摸著黑(因為街燈都掛掉),忍著屍臭(魚的,和人的),慢慢靠近目標。我不知道她愛不愛看日本漫畫,但我想起了《漂流教室》。
黃潔慧

311,福島地震,海嘯死逾1萬5000人;核電廠災難級輻射洩漏,無數人無家可歸… 諸如此類諸如此類…但慢著,這跟我相關嗎?你問。除了食日本菜時,要關心珍珠米是否日本種,刺身會不會挪威的比較好,福島事故似乎太遙遠,反正都過去了。你說道。

真的是這樣嗎?面對面,我跟當時最早涉險直入核電廠十公里管制區、採訪了裡頭唯一一家人的記者,作了一次對話。她回憶幾星期內,冒雪冒斷水斷糧冒從此不能生育兼且小命不保的風險,深入災區,遇過幾多災民及救援隊的故事。

奉告:這是篇長文,以網文而言;但以一次嚴重災難而言,只及點點滴滴;以生命反思而言,更可能只如蜻蜓點水。

但如果歷史總重複是因為我們記不起體會與教訓,或許,趁遺忘前留下一點記錄和思考還是值得。

眼前的這個女子,輕盈纖瘦,巧笑娉婷,看一眼是大家閨秀,再多看一眼多點點拒人千里,任何一方面,都正好跟我相反。

但這樣的一個女子,你以為指派她到八號風球現場採訪,會被強風吹落海唯有死命抓緊石柱的一個女子,卻獨自一人,嗯,不,是帶上一位攝影師跟一名翻譯,迎著川流的撤退人潮,在2011年3月福島核電廠洩漏輻射後大約半個月,從南相馬(minami soma),一直向東南走。因為GPS都壞掉了,就靠對太陽月亮星星的感覺,一直,向東南走。目標是已被封鎖禁進的核電廠十公里區。在那裡,輻射超標得連檢測儀都幾乎負荷不了。

他們三人摸著黑(因為街燈都掛掉),忍著屍臭(魚的,和人的),踏著只見麥當勞和便利店招牌搖晃、 卻滿街無人的蒼涼和不寒而慄,慢慢靠近小隊的目標。

我不知道她愛不愛看日本漫畫,但我想起了《漂流教室》。

「你好堅。」衷心佩服,也真心羨慕。

「唔係。當越行越少人,越行越荒蕪時,我攝影師唔止一次問:係咪應該掉頭呢?呢度太危險。

當我地行到…幾入呢?好似係核電廠十公里範圍內?其實方圓百里已無人。但我哋見到一間屋。

當時係黃昏六七點。而面前就只得呢間屋,著咗燈。我記得當時翻譯好緊張咁問我:係咪真係要行入去?會唔會好似鬼片咁,其實裡面係冇人?我會唔會死?會唔會結唔到婚?會唔會生唔到仔?」

會歇斯底里也是人之常情吧。然後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篤定的說:去敲門。

他們是第一隊直入核爆電廠十公里區的採訪隊,因為當時連路透社和CNN等外媒都撤走了,日本傳媒也避之則吉。他們的訪問,可能是全球獨家,連NHK後來播出的新聞,都是向他們買片。

記者胡頁一是香港人,攝影師和翻譯則是外國人,在311後個多星期,在大阪,跟上一個九州來的志願團體到仙台,沿途經歷沒有路的路,分不清崖邊的狹道,七個人連行李,擠進一架五人車——九州人叮囑他們行李要輕便,自己卻帶上電飯煲和大米,因為九州人認為,環境再艱難都應該端正地吃飯。

「我後來好感激佢哋帶咗飯煲同米,雖然架車一路行,d行李就係咁一路跌落嚟,勁敲我個頭,搞到我打稿好分心。但當你日日都食乾糧時,原來,忽然之間有碗白飯係咁好。有次去到餐廳,見到有舊熱嘅肉上榙時,我感動到幾乎喊出嚟。」

新潟當時落大風雪。窗外零下幾度。一車七人多件行李連物資,開進政府庇護所,卻竟吃閉門羹!

「庇護所嘅人話唔要我哋d物資。」

吓?為甚麼?

「因為佢哋庇護所裡面有二百人,但我哋帶來嘅青瓜同蕃茄冇二百份。如果唔係人人有份,佢哋情願唔要。」

但他們不是快斷水斷糧了嗎?

「佢哋話:我哋相信政府會嚟救我哋。係呀,我覺得難以置信。我哋香港人點會信個政府吖,但日本人就係咁,佢哋好信政府。」

在災區,小學都成為政府庇護所,間間住上幾百人。縱然無家可歸,但總算有瓦遮頭,一班當地稱為home refugee 的災民情況更差。從山腳的庇護所向上爬,在一間破爛教堂裡,他們找到了這班home refugees,終於送上物資。

就是在這種環境,那班九州義工不知從哪裡找來幾張報紙,鋪在地上,就開始煮飯。

雪下大了,其中一個廿歲出頭的義工還雀躍地堆雪人,因為九州很少見雪。那種歡欣,跟滿地頹垣敗瓦,成了強烈對比。在另一處庇護站,有位名叫和枝的大嬸,即便面前是滿目瘡痍,每當開飯時,卻總會找來一個紙箱,弄這弄那的,砌出四只腳,紙箱當柗用,因為,是用餐,不是食飯,用餐,應該有張柗。這紙箱聞名得獲封一個名字,日文直譯,叫「和枝的食卓」。

「你係好難想像架,點解佢哋可以面對咁環境,仲對生活咁有要求,咁有堅持。仲有,點可以仲咁有規律,咁平靜?」

更難令人理解的是他們決不出走的堅持。電廠50公里範圍已經是管制區,政府要求居民遷走,許多人卻堅持留下,「如常」生活,包括好多間幼稚園。

「我就去問一個細路,佢得四五歲;我指著塊地,問佢:你知唔知呢度種出嚟嘅嘢,食唔食得?個細路好輕描淡寫咁答我:梗係唔食得。

我再問佢:咁食咗會點?佢於是好誇張咁,用扮鬼臉咁聲答我:食咗,會『死』!然後,一骨碌成個身sir落地。

係好天真瀾漫,但我個心好重呀。你諗下個細路應該係叫好叻好smart,但我喺度諗佢咁細個已經要識呢d,係咪太殘忍呢?」 

但她並無太多空間思考孩子的處境,因為路上遇到的處境太多。本來,這是不應該出現的。明明是核輻射區,甚至是隔離區;明明海嘯已把一切夷為平地,一早應該出走的人,卻堅持留下,一家大細的。

「我哋係唔會明架,佢哋對土地嘅執著。」我狀甚不解。「或者係因為佢哋一生人,就係住同一度?但我哋起碼搬屋五六次家嘛。我唔知道。

但佢哋對自己間屋,係有種執著;對點樣端正咁食飯,係有種執著;就算已經乜都冇,走難喇,佢哋都堅持生活,唔係生存,係生活,以佢哋一種方式,平靜地。」

我想起了一篇報道。一個103歲的日本老翁因為不堪政府好心請他搬走,懸樑自盡,死都死在自己家。而媳婦在他死後,仍然堅持每天回老爺家打掃和餵貓。

在仙台的一對老夫婦,沒有選擇放棄生命,但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家,即使歷經海嘯,那裡已被摧殘得只像一個「floor plan」:「即係冇得冧晒,得番間隔呀。」

只留下照片,可見是兩層木屋,看得出是有點錢的家庭。

「約莫70歲佢哋。阿婆話,我哋兩公婆,成世人打魚,先儲到錢,起左呢間屋,點解忽然之間就冇咗,一無所有。佢話,我好中意珍珠,但當改變嚟到,原來佢係咁措手不及,係有幾多珠寶都改變唔到㗎。講講下就開始喊起嚟。

佢老公有對好細嘅眼,個樣好cute咁架,佢話:佢又喊喇。然後叫老婆:唔好喊啦唔好喊啦。講咗幾次,自己喊起上嚟。」

難過是這次已經是男主人第二次經歷海嘯災難。30年前,也是在同一個海邊,又是一波驚人巨浪毀了他的家。有勸他另覓居住地,但他堅持留下,只是沒想到平靜只維持了30年。

在場的義工剛好有名牧師。胡頁一忍不著帶點質問的跟牧師說:

「我問牧師,我哋成日提報應吖,但究竟呢d人係咪會問,我哋究竟做錯咗咩,點解上天要容許咁嘅事發生吖?」

牧師答了一番令胡頁一永誌難忘的話。

「佢話:STOP!佢話我哋要停止再問點解會咁發生喇。佢話我哋而家應該要問嘅,係究竟乜嘢先係不變,係永恆。就好似D珍珠,好明顯佢哋唔代表不變同永恆。」

那麼,那家核電廠十公里區內唯一亮燈的人家,他們又在堅守什麼?他們有沒有知道什麼才是不變與永恆?我疑惑。

在那亮燈的門前,聽完翻譯一輪歇斯底里的發問後,胡頁一他們敲了門。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來應門。

「佢見到我哋非常驚訝,因為自從核事故後,佢哋冇見過外人。

我已經唔記得佢姓乜。我哋都好緊張。尤其是個翻譯,佢緊張到手心冒晒汗,失禮死人。」

「你哋緊張d乜?」

「緊張…因為明知嗰度好危險卦。但你諗下,我哋只不過嚟咗一陣都咁緊張,但佢哋係一直住喺度喎。而我仲要問咗一條極之stupid嘅問題。」

「係乜?」

「我問點解你哋唔戴口罩呢?佢望一望我,話:有用咩?」胡頁一的聲音放得很低。

那夜,採訪隊在小屋過夜。應門的男人原來是兒子,屋內還有兩老。他們缺糧得緊要,而因百里無人,要買食物,必須駕車到好遠好遠。

「佢哋仲招呼我哋食飯。」「吓,你哋仲好意思食人D飯呀?」我忍不著衝口而出。

「咁梗係唔好意思啦。我記得佢哋有米呀,醬菜同罐頭吞拿魚咁啦好似。我哋冇食到,雖然我已經肚餓到死。嗰日我好似連lunch都冇食。」

那頓飯,她記得,吃得好安靜,「靜到令人覺得驚。」兒子及兩老都無說話。攝影師拍了幾個鏡頭,也不好意思繼續。就這樣,過了輻射爆錶的一晚,至天明。

胡頁一忽然問我搞什麼要專訪她。我說,因為311事故至今五年了。

「有咁耐喇咩?」她驚呼。原來,一如大部分人,若非我訪問她,311對她來說,已是逐漸淡出的記憶,即使,當時她是如此的歷盡艱辛,而後來的一年,她還來往過日本好多次採訪後續故事。

我問她對311究竟有什麼感受。她側一側頭,認真思索該如何答我。那位和枝阿嬸,她曾答應會回去探望,「但當然最後係冇去到啦,得個講字」。那位堆雪人的二十歲義工,擠在一起在崖邊狹道共渡顛簸的重點被訪者,後來,她在朋友的朋友處得知他結了婚,卻不清楚新娘子的樣子。

我有點訝然。我以為311會為她留下更多。

再一陣沉默。「或者係…我諗係我哋生命嘅節奏太快喇。成日發生完一件事,好快又有另一件事,推著你行,我根本冇時間亦都冇空間再loop喺佢哋嘅過去呀,或者再去反思d乜嘢。」胡頁一搖一搖頭。

我想起了那位牧師的一席話。或者我也沒有資格驚訝。我何嘗稍稍放慢腳步,去靜思什麼是不變與永恆。

【胡頁一腦海中的福島】

【編按:照片由被訪者提供。胡頁一現成為了01博評註場blogger,有blog名稱:「這裡的太陽由西邊升起」。】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