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教」視角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社會主義新道統建構

撰文:外部來稿(中國)
出版:更新:

編者按:本文轉自《論人類宗教情感》,作者柯華慶為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華學新文明論提出者。若以狹義的宗教定義,從馬克思「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的反宗教學說出發,僅撮取馬克思對宗教的批判性論述,說馬克思主義具有某些宗教本質,將之稱之為人倫宗教,肯定會被原教旨馬克思主義者痛批,甚至會因為論者將其與宗教並述,在對宗教的狹義理解和對馬克思主義的機械定義下,被扣上「政治不正確」和異化馬克思主義的帽子。柯華慶應該有這樣的思想準備。

但是,在人類的宗教情感視角,從平衡個體理性、集體理性、國家理性和人類理性的需要出發,從社會主義中國的理論體系建構和道統建設需要以及從東西方精神體系與意識形態競爭的現實需要出發,深入認識到馬克思主義着眼於現實物質世界的某些宗教本質,將馬克思主義定義為人倫宗教,重視它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涵養意義和對社會秩序建設的指導意義,則這一論述不僅是創新性的,而且還有着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實際上,馬克思在否定神教的同時,「事實上創立了以每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為價值實現人類解放的人類宗教情感。」

【內容摘要】:「人類宗教情感」(簡稱人類教)是與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情感」相對應的概念。任何人可能都會有一定程度的宇宙情感和人類情感,只有在這種情感達到了神聖性的高度,才成為一種宗教。如果說愛因斯坦有深深的宇宙宗教情感,那麼馬克思有深深的人類宗教情感。

宗教是環繞着一群人的終極關懷所編織成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說是信仰,包括個人宗教情感和群體宗教制度。宗教情感包含仁慈、莊重、嚴肅、虔誠和敬畏等特徵的神聖性是其核心。宗教包括自教、外教和倫教。宗教產生的根源在於人類在面對把握整體性時理性能力的不足,可以說是在理性不足時的理性選擇,理性精神和宗教情感都是人類的本性。不僅僅人類的個體理性是不足的,而且不同人的理性能力是千差萬別的,由此產生了基於人與人之間倫理道德關係的宗教,也就是倫教。

馬克思認為宗教是世界的總理論,同時馬克思批判宗教眾所皆知。馬克思受費爾巴哈影響,認為「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人」,但馬克思比費爾巴哈前進一步,替代費爾巴哈的「愛的宗教」,提出「廢除作為人民的虛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現實幸福」。由此,馬克思將費爾巴哈對宗教的批判推進到對法的批判、對政治的批判和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將其理論建立在實踐和科學的基礎上。馬克思主義是科學,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是人類歷史科學,為共產主義社會的終極人類目標而奮鬥,既是實證的又是辯證的,所以馬克思主義也是倫理和宗教,馬克思主義是科學、倫理和宗教的統一體。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對人類解放和自由充滿深深情感的人類宗教情感,是倫教。馬克思主義建立在「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基礎上,所以是狹義的人類宗教情感。事實上,人是一切關係的總和,包括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和人與自身的關係,所以廣義的人類宗教情感(「人是一切關係的總和」)是宇宙宗教情感與狹義人類宗教情感(「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的統一體。

至今為止,民族國家仍然是世界的獨立單位,每一個國家都有凝聚社會秩序的公民宗教。基督教與資本主義國家的個人主義一致,成為資本主義國家的公民宗教。社會主義國家非常有必要建立與自身價值相一致的公民宗教,也就是來自民間的、倫理性的、無神論的人類宗教情感。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宗教是人類宗教情感的國別化,是人類宗教情感與該國人民的歷史文化傳統相結合。人類宗教情感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表現應該是新道統——人民道統的確立,毛澤東思想是其代表。

【關鍵詞】個體理性 人類理性 人類宗教情感 宇宙宗教情感 倫教 人民道統

新中國需不需要公民宗教?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意識形態是馬克思主義,所以首先需要問的是「馬克思主義是不是宗教?」。馬克思有名言「宗教是人民的鴉片」,按照通常的觀點,說明馬克思是反宗教的。事實上,馬克思所反對的是以基督教為代表的全知全能的一神論宗教(簡稱神教)。馬克思否定神教,事實上創立了以每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為價值實現人類解放的人類宗教情感。人類宗教情感是與中華民族傳統的倫理道德宗教(簡稱倫教)一脈相承的政治宗教,可以說是儒家或儒教的新陳代謝,這也是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夠嫁接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上的根本原因。

「人類宗教情感」(Human religious feeling)是與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情感」(Cosmic religious feeling)相對應的概念。任何人可能都會有一定程度的宇宙情感和人類情感,只有在這種情感達到了神聖性的高度,也就是宗教的高度,才成為一種宗教,所以,宇宙宗教情感是一種宗教,人類宗教情感也是一種宗教,前者可以簡稱為宇宙教,後者簡稱為人類教(Human Religion)。如果說愛因斯坦有深深的宇宙宗教情感,那麼馬克思有深深的人類宗教情感。愛因斯坦有泛神論的宇宙宗教情感為大家所熟悉,而馬克思有人類宗教情感,進而言之,馬克思主義是人類教,則是一個新命題,需要系統的論證。

理性與宗教

人類是從智人以來的包括前人、當前的所有人和將來可能出生的人的共同體,前人所創造的被當前人類所記憶和接受、有可能會延續到將來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載體是其所依賴的傳統。人類是由人及其文化組成的有機整體。

人類進化的秘密不在於個人理性,而在於人類理性。近代強調個體理性,而傳統強調集體理性。近代哲學奠基人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揭示了個人理性的重要性。孔子的「我學故我在」則強調了集體理性的重要性。集體理性與個體理性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依賴的。集體理性是依賴於個人理性的,個人理性也依賴於集體理性的延續。愛因斯坦在《共同體與個人》比較好地說明了兩者的關係:「我們吃別人生產的實物,穿別人製作的衣服,住別人建造的房子。大部分知識和信念也都是通過別人創造的語言,由別人傳授給我們的。如果沒有語言,我們的智力水平將會貧乏不堪,跟那些高等動物沒什麼兩樣。因此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勝過動物之處,在於我們生活在人類共同體中。如果一個人從出生起就離群索居,他的思想和情感的原始性和獸性將會達到何種程度,是我們難以想象的。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人』,以及他的存在之所以有意義,並不在於他是一個個體,而在於他是偉大人類共同體中的一分子,從出生到死亡,共同體都將主導他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然而,「顯而易見,我們從社會中接受的所有物質、精神和道德方面的成就,都是由無數時代中那些富有創造性的個人取得的。有人發明了火的使用,有人發明了食用植物的栽培,有人發明了蒸汽機。只有個人才能夠思考,從而為社會創造新的價值,甚至還能為共同體生活建立應遵守的新的道德標準。」總而言之,「沒有能夠獨立思考和判斷的具有創造性的個人,社會的更高發展是很難想象的,正如如果缺失共同體這片土壤,個人的個性發展是不可想象的一樣。」只有個人理性得到充分發揮的集體力量才是強大的,也只有當個人理性不會瓦解集體時才有力量,畢竟個體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人類理性是個體理性與集體理性的有機統一。

兩千年前,荀子已經從人性的高度揭示了集體理性與個人理性的關係。 「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仍然是和而不同),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荀子•王制》)人之所以貴於萬物,在於人的差異性和人的道德性,前者是個人理性,後者是集體理性。只有兩者有機結合才能勝物:「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若弱則不能勝物。」(《荀子•王制》)不同國家民族文明的區別不在於有無個人理性和集體理性,而在於更加偏重個人理性或者集體理性而已。

哪一個是人類性?語言、道德、宗教,還是理性?可以說都是,然而,最根本的是理性。理性不僅僅是個體理性,更重要的是集體理性,人類理性是個體理性的超越性,也可以說是個體理性與集體理性的有機統一。個人與家庭是有機體,個人與社會是有機體,個人與國家也是有機體,更廣而言之,個人與人類也是不可分的有機體。

宗教也是人類的基本特徵,是人類理性不足時的理性選擇。人類理性的不足分為作為整體的人類理性的不足和不同個體理性能力的差別。

人類理性的不足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人一生下來懵懵懂懂時面對的就是一個廣闊的世界,即使經過終生的探索,對世界的了解也是極其有限的。對理性無法把握的東西只有相信,相信可以是一個序列,而宗教是最終的相信,也就是信仰。宗教是環繞着一群人的終極關懷所編織的一種生活方式。宗教包括自教、外教和倫教。

自教中最著名的是佛教。悉達多一直思考苦、老、死的根源,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棵菩提樹下覺悟了,從此他獲得了「佛陀」(the Buddha)的名號,它來自「醒悟」的梵語詞彙,含有醒來和知道雙重意思。笛卡爾理性主義的自教性質與佛教的自教性質是相似的。「思」就像「佛陀」, 「我思,故我在」與「我覺,故我樂」可以類比,笛卡爾的四條規則與佛教的八正道具有同樣的性質。自教之中還有信仰自己道德的,康德敬畏「心中的道德律」就是一例。因此,佛教、理性宗教、道德宗教都是相信自身或者相信自己已經理解了世界(覺悟了),是自教。

自教或者終極的自信是人類出現比較晚才有的現象,也是比較少的,長期以來人類的宗教是外教,也就是相信一種外在的東西;實際上西方的科學傳統就是建立在對於「外在於人的『真理(或上帝)』的信仰」,包括愛因斯坦在內,因此「自教」只是「自己單獨想出來的『教義』」,但是其內容完全可以是「一種外在的東西」)。人類的幼兒時期,就像嬰兒一樣,自身的理性很弱,對自身的相信幾乎是不可能的。外教中又包括具體的和想象的。人類從一開始相信石頭、樹、山、土地、大海、太陽和月亮,所以有石頭神、樹神、山神、土地神、媽祖(海神娘娘)、太陽神和月亮神,都是具體的物,是人類長期的信仰現象,屬於原始宗教,通常被稱為拜物教,可以簡稱為物教。後來人類的想象力豐富了,在希臘和羅馬分別有朱庇特/宙斯,是天空和雨水之神;朱諾/赫拉是婚姻的守護神;維納斯/阿芙洛狄忒是愛之女神等等。在中國則有天和道。也許是一種想象也可能是一種推理,西方人對宇宙萬物和人類到底來自哪裏產生了興趣,有了唯一的神創造宇宙萬物和人類的上帝概念,希伯來聖經出現了。再後來,有一位試圖將上帝與人連接起來的既具有神性也具有人性的耶穌出現了,為了維護唯一神的觀念,就有了聖父耶和華、聖子耶穌和聖靈三位一體的說法。如果說耶穌是否是真實的人物還是一個可以爭論的問題,那麼穆罕默德則是現實中的人,穆罕默德也是唯一神與人類之間的紐帶,被稱為最後的先知。這些先後發生的信仰分別是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記載其奇蹟及其教誨的分別是《舊約》《新約》和《古蘭經》。因為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崇拜同一個上帝,所以它們之間是表親關係。這種相信唯一神的宗教通常被稱為拜神教,可以簡稱為神教。物教和神教都是相信外在的東西,都是外教。

承認人與人之間理性能力和道德境界的差別產生了倫教。在現實中,我們發現不同人的理性能力差別很大,應用理性的願望也是大相徑庭。現代社會,很少有人願意說出人與人之間理性能力和道德境界的差別,儘管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現實中每個人的理性都是有限的,但有限與有限是不同的,有時候它們之間的區別是很大的,1與100000000差別太大了,其差別猶如有限與無限的差別一樣。中華文化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有着幾乎與生俱來的認同,至今幾乎沒有改變。孔子將人劃分為四類,即生而知之者、學而知之者、困而學之者和困而不學者。孫中山提出知難行易論實質上肯定了人與人在理性能力上的差別,將人分為先知先覺、後知後覺和不知不覺。即使是新中國,也一直有黨員和群眾之分,有黨員領導幹部與一般黨員之分,黨員被要求「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而群眾只需要遵守國家法律即可,所以黨是領導人民的核心力量。理性能力的現實差別為中華民族所特有的倫理道德宗教提供了基礎。倫理道德宗教簡稱倫教,以人與人的理性能力差別建構一種從底層到最高層的類似於金字塔的信仰體系。倫教既不是自教也不是外教,也可以說倫教既是自教又是外教。儒教是倫教,儒教的核心是三綱五常。三綱指的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強調了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權威和責任。在農耕文明中,知識靠經驗的積累,父輩經常會說「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和「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父輩的理性能力通常比子輩要強,父為子綱實際上是讓理性能力弱的服從理性能力強的。農耕文明中,男性是主要勞動力,對自然和社會的了解通常也比女性要多,理性能力更強,所以夫為婦綱是合理的。每個朝代的第一位皇帝通常是通過激烈的戰爭取勝的,是勇氣和理性較量的優勝者,按照戰爭中的優勝者確立君為臣綱就是合理的。為了社會的安定,下一代皇帝的治理仍然依據君為臣綱也是有道理的。國家治理的效果是要經過檢驗的,當一個朝代的皇帝的理性能力比較弱,同時他又不能選賢任能,社會動盪,百姓遭殃,就會有人出來挑戰已有政權,從而實現朝代更替,然而,治理仍然是君為臣綱。自秦漢以來,朝代更替多次,但都一直沿用三綱五常的治國理念,即使是非漢族政權仍然遵循三綱五常,被漢文化所同化,比較充分說明三綱五常在農耕文明下的合理性。

儒教不適用於訊息文明社會。儒教重視傳統和權威,在農耕文明中具有穩定社會的功能,同時限制了流動性和創造性。在變革的社會中,年長的不一定是理性能力更強的,有可能是更弱的;丈夫也不一定比妻子更加理性;國家治理不是以穩定為目標,而是以發展為目標,國家的領導者時時需要應對變革的社會。因此,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已經不[一定]適用了,任何還想以三綱五常來治理國家的圖謀都會失敗。

總之,西方文明和中華文明各有特點,都需要宗教。西方文明是神教文明,上帝之下是平等的兄弟姐妹,理性和道德也被認為對所有人都是同樣的,但這樣的假定並不能實際解決事實上的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理性的不足與差別和道德的不足與差別都存在,但西方人在理性不足時信仰上帝,在道德不足時強調自律,以一個上帝之名在現實中表現為各種各樣的教派(然後征戰不止)。中華文明是倫教文明,中國人一直認為人與人是有差別的,不僅僅在智力上還是道德上都是如此,中國人向榜樣學習和見賢思齊,形成金字塔式的倫理道德宗教,是世俗宗教。

馬克思主義與人類宗教情感

當前,絕大多數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深受西方哲學一元論影響,在非此即彼之中進行選擇,堅持馬克思主義只是科學,而非倫理和宗教。

馬克思主義事實上突破了西方二元論之下的一元論傳統,是包含對立雙方及其關係在時間維度上的四元論。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中的「科學」是人類歷史科學,根本不同於自然科學,人類歷史科學的基本特徵是辯證方法:「馬克思和恩格斯稱之為辯證方法(它與形而上學方法相反)的,不是別的,正是社會學中的科學方法,這個方法把社會看作處於不斷發展中的活的機體(而不是機械地結合起來因而可以把各種社會要素隨便配搭起來的一種什麼東西),要研究這個機體,就必須客觀地分析組成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係,研究該社會形態的活動規律和發展規律。」(列寧語)而要研究社會有機體的活動規律和發展規律必須研究現實社會中的人,現實中的人是有倫理關係、正義感、宗教情感和對未來的信念等等,正是因為這些特點使得人類歷史科學具有不同於實證自然科學的辯證法特徵。因此,馬克思主義既是科學的,又是倫理的和宗教的。

在馬克思心目中,宗教的地位是統領性的:「宗教是這個世界的總理論,是它的包羅萬象的綱要」。馬克思的理論是一種新範式,事實上是一種新的宗教,是一種類似於儒教的無神論的、世俗的倫教,這也是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嫁接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上能夠匹配並且生成新宗教的根本原因。

馬克思是以批判宗教登上歷史舞台的。費爾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質》深深影響了馬克思。費爾巴哈認為,「神是人的本質的異化」,應該用對族類的愛來代替對神的愛和敬畏。馬克思認為,「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人」,比費爾巴哈進一步將以神教定位為「人民的鴉片」,提出「廢除作為人民的虛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現實幸福」。由此,馬克思將費爾巴哈對宗教的批判推進到對法的批判、對政治的批判和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將其理論建立在實踐和科學的基礎上。馬克思主義來源於批判基督教文化同時超越基督教文化,從一開始就是面向全世界受壓迫受剝削人民的文化,是比西方基督教文化更加普世的全人類文化。馬克思的理論是要「廢除作為人民的虛幻幸福的宗教」,而要建立「要求人民的現實幸福」的世俗宗教。

符合馬克思主義精神的無神論世俗宗教是「人類宗教情感」,可以簡稱為「人類教」。與「人類宗教情感」相對應的是愛因斯坦提出的「宇宙宗教情感」「宇宙宗教情感」是從斯賓諾莎「泛神論」發展而來的。馬克思主義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泛神論,如果說斯賓諾莎和愛因斯坦的泛神論是關於宇宙的泛神論,那麼馬克思和黑格爾的泛神論是關於人類社會歷史的泛神論。黑格爾的泛神論是「自我認識」被看作推動一切歷史進步的根本的精神進步,是戰勝「異化」的過程,而馬克思的泛神論是建立在物質生活條件基礎上的人類歷史發展規律。馬克思的世俗宗教除了他所強調的經濟基礎之外,也需要費爾巴哈所強調的人與人之間的愛做基礎,兩者都不可偏廢,因為僅僅經濟上的解放並不能實現人類解放,人類解放還需要社會解放、思想解放、以人類愛為基礎的道德提升。

馬克思主義確實與奧古斯丁以及後期中世紀的基督教體系具有不少相同的基本特徵。馬克思的無神論只是否定傳統西方宗教那個超凡的上帝,但並不表示對最高存在的否定。馬克思否定超凡的上帝只不過是用一種否定的方式來斷定「人」應該為最高存在或者終極關懷的對象。我們可以說,在馬克思主義體系中,每個人都應該是「全我」,每一個「全我」都是平等的、自由的,「全我」組成的互相聯繫的有機共同體就是已經解放的「全人類」——共產主義社會。

人是一切關係的總和,人類宗教情感包括對自然界的宇宙宗教情感和對人類社會的人類宗教情感。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明確提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和「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按照馬克思的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關係的定位,人類學不能僅僅研究社會,還需要研究生理學的人類學和人類與自然界的關係,因為自然界及其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對人類的影響是巨大的。因此,我們對人類歷史科學的研究應該將馬克思的「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擴展為「人是一切關係的總和」,人類不僅僅是人與人的關係,而且有人與自然的關係和人與自身的關係。人類宗教情感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人類宗教情感是與宇宙宗教情感相對應的,前者是對人類社會的宗教情感,後者是對自然宇宙的宗教情感。廣義的人類宗教情感包括狹義的人類宗教情感和宇宙宗教情感,因為人類是不能脱離自然宇宙而生存的,所以廣義人類宗教情感比狹義的人類宗教情感更具有正當性,在沒有特別說明時,「人類宗教情感」就是指廣義人類宗教情感。

人類的原始宗教一般都是有限宗教,對自身的覺悟、對自然界或者動物的膜拜都是有限的。神教設想一種全知全能的上帝,是無限宗教。這種全知全能的上帝在奧古斯丁《懺悔錄》中表達了出來:「至高、至美、至能、無所不能、至仁、至義、至隱、無往而不在,至美、至堅、至定、但又無從執持,不變而又變化一切,無新無故而更新一切;『使驕傲者不自知地走向衰亡』;行而不息,晏然常寂,總持萬機,而一無所需;負荷一切,充裕一切,維護一切,創造一切,養育一切,改進一切;雖萬物皆備,而仍不棄置。」倫教則是從有限宗教到潛無限宗教。孔子的「仁者愛人」至少愛自己和愛他人。有的人只愛家庭,家庭包括小家庭、大家庭和家族,有的人還愛同學、戰友、同事,有的人還愛宗親、愛老鄉……愛國、愛地球,隨着愛的範圍的擴大,有限宗教可以是2、3、4……N。人類宗教情感是潛無限宗教,人類不僅僅包括自己的祖先和已經逝去的各種各樣對自身有影響的人,而且包括現在的所有的人,還可以擴展為未來的人,可以說是「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這樣的宗教情感不是有限的,而是可以從有限開始擴展下去的潛無限。倫教是自我實踐性的,從儒教倡導的「修身 齊家 治國 平天下」、中國共產黨倡導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到「愛全人類」,這裏的愛不是空泛的愛,而是包括物質和精神的愛,需要人的切實行動。倫教按照一個人的作為將人的境界進行區分。儒教曾經將人分為小人、君子、賢人和聖人,在兩千多年的舊中國發揮了很好的典範作用。現代社會是民主社會,一個人的貢獻與舊中國的標準有別,人類教應該基於一個人對人類生存與發展的貢獻將人的境界重新進行劃分,以便於人們追求更高層次。

人類宗教情感與公民宗教

宗教情感是個人性的,是個人宗教。宗教最終是環繞着一群人的終極關懷所編織成的生活方式,是群體性的,制度化的,是制度宗教。人類宗教情感可以制度化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宗教。

人類宗教情感是對人類特性的超越性情感,將人類性上升到神聖高度的宗教。人類性的基本特徵是理性,理性分為個體理性、集體理性和人類理性,集體理性曾經在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笛卡爾和愛因斯坦式的個體理性可以發現自然界的規律,有利於人類的發展和完善,馬克思的歷史理性、辯證理性建立在社會的倫理道德基礎上,從家庭、社會、國家、全世界和全人類,是人類理性。

人類宗教情感是無神論宗教,適用於所有時代的全人類。人類宗教情感包含相互依賴的兩部分:宇宙宗教情感和狹義的人類宗教情感。宇宙宗教情感是自古希臘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開始就孜孜追求的,在中世紀被基督教壓制,在文藝復興後新生,培根、笛卡爾、斯賓諾莎、託蘭德、愛因斯坦都大力倡導的個體理性精神,也就是「我思故我在」的認知理性,正如愛因斯坦所言,這是「嚴肅的科學研究者」都有的情感,也是「愛智者」都有的情感。狹義的人類宗教情感建立在馬克思的命題「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基礎上,是為全人類的生存、發展和解放而奮鬥的深沉情感,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都具有這種情感,狹義的人類宗教情感是全人類倫理的宗教情感,是一種倫理宗教或者倫教。倫教(至少)有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是從家庭倫理、社會倫理、國家倫理到天下倫理的儒教,理想是遠古的大同社會;另一種是致力於全人類解放的馬克思主義宗教,偉大理想是未來的世俗的共產主義社會。兩種倫教都是建立在倫理道德基礎上的超越性情感,儒教只是將遠古的「堯舜之治」美化後作為改善現狀的理想模型,是貴族性的;馬克思主義宗教是面向未來的,是每一個人的宗教,人類宗教情感是全人類的宗教情感,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宗教。人類宗教情感(人類教)應該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宗教,也將是共產主義社會的宗教。

作為個體宗教的人類宗教情感可以組織化成為群體的制度宗教。人類宗教情感在不同國家和地區會有特殊的表現形式,這是由各個國家的歷史和文化傳統決定的。人類從遠古至今分佈在不同的地域,形成不同民族國家,各個民族的文化歷史有別,人類性在各個民族國傢俱有一定的特殊性。所以,人類宗教情感在遵循普遍教義的前提下的國別化、地區化和組織化是天經地義的。當人類宗教情感以組織性的教會形式(或政教合一形式)存在時,是制度宗教。因為人類宗教情感面向未來,有利於人類自身的提高和完善,因而可以在任何國家和地區存在和普及。當作為個人宗教的人類宗教情感在不同地區和國家以組織方式存在時,可以更好地實現個人宗教與制度宗教的相互促進。

盧梭認為,「對國家來說,重要的是,必須每個公民都信奉一種宗教,才能使他熱愛他的天職。不過,這種宗教的信條只是在它們涉及道德和涉及信奉該宗教的人必須盡他對他人的義務時,才與國家和國家的成員有關。除此以外,每個人喜歡抱什麼看法,就可以抱什麼看法,主權者無需過問,因為主權者沒有主管另一個世界的職責,所以,只要臣民們今生是好公民,他們來生的命運如何,這就不是他應該管的事情了。因此,應當頒佈一個純屬公民信仰的宣言,由主權者規定其條款,不過,這種條款不可規定得像宗教的教條,而要着重表述社會性的感情,因為沒有這種感情,就既不可能做好公民,也不可能做忠實的臣民。」由此可以看出,公民宗教是利用宗教的神聖性敬畏和皈依,以解決世俗國家的秩序問題,公民宗教的特點在於其功能是要維繫一種政治秩序。每一個國家的公民都應該信奉一種宗教,以維繫國家的政治秩序。

絕大多數資本主義國家的公民宗教是猶太教和基督教。美國著名神學家尼布爾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世俗的國家,也是宗教性最強的國家」。一方面,美國人的拜金主義是人盡皆知的,猶太財團掌控了美國政治。另一方面,「信仰上帝」並自認是「上帝的選民」支配了美國及其外交,可以說是美國的本質。

馬克思深刻揭示「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以鼓動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進行無產階級革命的成功理論,然而,無產階級革命已經成功建立社會主義國家政權後是否仍然要作為解決社會主義國家的長治久安的理論呢?陸賈當年對劉邦的質問「馬上得天下豈能馬上治之?」再次迴響於耳。將所有問題都歸為壓迫所致可以激起革命熱情,但只要還不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一個完整的人就不僅僅是物質的、經濟的,而且也會有精神上的追求。因為「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的認知,社會主義國家一開始都是禁止或者限制各種宗教,然後是宗教自由原則,導致各種宗教氾濫成災,馬克思主義在民間被邊緣化了。每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也應該有自己主導的宗教來對抗前社會主義的各種宗教。社會主義國家的每一位公民都要成為德智體美勞全面且自由發展的新人需要漫長的過程,漫長過程中需要人類宗教情感的引導,需要適合社會主義國家政治的公民宗教,人類宗教情感可能會成為人民的紅酒。

中華民族政統和道統的新陳代謝

人類宗教情感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表現應該是新道統的確立。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主導政治宗教是儒家或儒教。自漢武帝獨尊儒術到辛亥革命前,儒家或儒教是傳統中國的主導宗教,很好地發揮了凝聚力。新中國成立後,馬克思主義一直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的指導思想,中國共產黨否定了中華傳統的政治宗教——儒家或儒教,同時,馬克思主義否定自身是宗教。長達兩千多年的政教合一的儒教被瓦解了,而新的公民信仰未能建立起來,各種不利於社會主義建設、甚至可能會瓦解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宗教在宗教自由原則下氾濫成災就成為必然。西方所謂的普世主義就是基督教主義,美國的公民宗教就是基督教,可以說,基督教是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國家對中國滲透的根本價值觀。如果社會主義新中國不能有相應的公民宗教相抗衡,中國人民很有可能被猶太教和基督教及建立於其上的平等、自由、人權、法治等價值觀所俘獲,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中國的傳播及其長期滲透最終可能顛覆中華文明傳統和社會主義制度。

公民宗教是由政權性質決定的。新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是經過辛亥革命的舊民主主義革命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之後建立起來的,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已經進入社會主義階段,社會主義國家階段將是長期的獨立存在的國家形態,以實現共產主義為偉大理想。社會主義國家既不同於資本主義國家,也不同於封建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國家不同於資本主義國家在於社會主義國家是一頭政治,而資本主義國家是好倉政治;社會主義國家不同於封建主義國家在於社會主義國家的共產黨聯合的是廣大人民群眾以節制資本權貴,而封建主義國家是皇帝聯合貴族統治廣大人民群眾。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公民宗教應該是人民道統或人民宗教,而非貴族宗教。貴族宗教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儒教,也就是讀書人貴族及其官僚尊奉的宗教,另一種是基督教,也就是在平等自由旗幟之下產生的資本家貴族尊奉的宗教。這兩類貴族在中國已經大量存在,儘管與勞動人民相比,人數相對還比較少,但前者掌握權力和輿論工具,後者掌握金錢財富,影響力很大,所以需要節制。秦皇漢武至辛亥革命,舊中國的政統是皇帝,道統是儒家或儒教,事實上是皇帝聯合儒家讀書人及其官僚統治老百姓,舊道統既與皇帝的政統合作同時也制約皇帝的政統,形成政治平衡。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是人民共和國,新中國既堅持黨的全面領導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新中國的政統是中國共產黨的全面領導,新中國的道統是廣大人民群眾,事實上是共產黨領導廣大人民群眾節制資本家和各類權貴,廣大人民群眾的道統同時也發揮制約執政的官僚階層的功能,保證社會主義新中國的長治久安。也可以說是中國共產黨對歷史周期律的兩個回答「讓人民監督政府」和「自我革命」相結合以保證社會主義國家性質和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的制度。簡言之,中華民族的政統都是大一統,但新舊道統的性質有別,如果說舊道統是貴族道統,那麼新道統是人民道統。舊道統又被稱為儒家或者儒教,新道統可以稱為華家或者華教。

作為政治家,毛澤東是大一統政治的繼承者,在文化上,毛澤東是將馬克思主義嫁接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上的中華馬克思主義者。毛澤東逝世後,政統已經消失,但他的道統仍然在延續,毛澤東的道統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馬克思主義相融合而成的中華馬克思主義新道統,毛澤東的道統是人民道統,是「人民萬歲」。毛澤東的自我定位是「教員」,也可以將其「教員」的定位看作毛澤東的真正遺囑。1970年12月18日上午,毛澤東在中南海會見老朋友、《西行漫記》作者埃德加•斯諾,毛澤東說:「比如,什麼『四個偉大』,『Great Teacher, Great Leader, Great Supreme Commander, Great Helmsman』(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討嫌!總有一天要統統去掉,只剩下一個Teacher,就是教員。因為我歷來是當教員的,現在還是當教員。其他的一概辭去。」毛澤東以終身當教員自慰,毛澤東是偉大的教員(The Teacher)。我們需要區分作為政治家的毛澤東和作為教員的毛澤東。作為政治家,毛澤東肯定是不完美的,甚至犯過錯誤,這是由政治的性質決定的。政治總是要得罪人的。不管是哪種政治,政治總是有利於一部分人,同時壓制、抑制或者節制另一部分人,不同的政治壓制或者節制的群體不同,被壓制或者節制的那部分人可能會對政治不滿,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儘管不同時期的人民概念有別,作為政治家的毛澤東一直倡導的是人民政治,也就是有利於絕大多數人的政治,這是由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國家的性質決定的。孔子所倡導是君主貴族統治人民的封建主義,在兩千多年的中華傳統文化中以萬世師表而被敬仰,孔子是作為教育家而被敬拜的,而非作為政治家。孔子任魯司寇時,為抑制大夫家臣勢力而墮三都,但沒有成功。孔子作為政治家被人詬病還有誅殺少正卯事件。儘管在政治上批判孔子,但毛澤東充分肯定孔子在教育上的功績,認為孔子是中國第一個教育家。1985年,全國人大確定每年9月10日為教師節,旨在充分肯定廣大教師為教育事業所作出的重要貢獻。毛澤東已經逝世48年了,但毛澤東為領袖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和毛澤東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精神仍然值得每一位公民學習,特別是應該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教育的指導思想。當前每年的9月10日教師節是尊師重教的表現,但為誰教、教什麼和如何教的根本問題擺在每一個教師面前。毛澤東曾經給湖南第一師範題詞:「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學生」提供了指導思想。如果能夠將每年毛澤東逝世的第二天,即9月10日,確立為「人民教師節」,以紀念毛澤東和宣傳毛澤東思想,意為毛澤東作為政治家已經逝世,但作為思想家的毛澤東將永世為中國人民所敬仰。確立9月10日為人民教師節,對於人民教師應該「為黨育人、為國育才」,培養「一代又一代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的光榮使命就會更加明確,可以大大提高人民教師的社會主義教育意識和提升人民教師的地位。

總之,社會主義新中國是新的政統,需要新的道統,新道統來自馬克思主義的人類宗教情感的中國化,是人民道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