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惡不作惡(九):黑格爾論惡丨曾瑞明

撰文: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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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康德將根本惡理解為人的自由意志運用,而自由意志(不是上帝)才是道德的根源(上帝則是實踐理性所假設的),那惡豈不也可是一種道德活動?

 

的確,康德的討論影響了其後的德國大哲黑格爾。黑格爾欣賞康德,但也將康德當「敵人」看待要戰勝他,超越他。

 

康德在《永久和平論》裡指出國與國有無數的爭鬥,但最終會指向永久和平,走向國際法,走向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的路上。這種說法似乎是連戰爭也看成是合理的、必要的。人們用暴力挑戰極權,死傷枕藉,「和理非非」會說雙方都不道德呀,但「合理論」者只有這樣才能推翻舊制度,才有革命,才有改變。

康德《永久和平論》

黑格爾筆下的世界精神是一種跟你講道理,但它就是道理的東西。世界精神在世界歷史中展開,它不是道學先生所可以理解的,因為它並不只以我們凡夫俗子理解的對和錯為依歸,它追求的是一種最高的對(the highest right)。

 

雖然,黑格爾也強調,可帶來好的後果的惡仍是惡。但在他眼裡,人類歷史上惡與惡的競逐似乎是無可避免的。不過,戰爭、衝突全都可指向道德。我們不可只用道德眼光去看個別的事件,而應用一種世界歷史的眼光理解。偉大人物表面看來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情感驅動,但其實都不能抽離於普遍性的實現。狡猾的理性會以這些滿懷愛欲、野心的人物作為媒界(agent),實現自己。

 

投入無限裡

 

在黑格爾眼中,我們雖只是有限的存在,但無限卻也能我們身上呈現。同時,我們投入無限裡,也能令我們找到真正的自己。與康德那種充滿對立(本體VS 現象;知識VS信仰;理解VS理性)的哲學不同,黑格爾尋求的是「矛盾統一」。善與惡也當然是他要克服的其中一種對立。

 

黑格爾甚至這樣定義惡︰

 

有限,在最一般的了解下,保持它自身有限和自主,跟無限或普遍去抗衡或者衝突,這就是惡。

 

這樣說的話,如果人只意欲(will)停留在自然的狀態,那就已經是一種惡。對動物來說,本能無所謂對錯,只有人才有意欲的能力。在聖經善惡樹的比喻裡,黑格爾看出知識將人與世界割裂,我成了為自己的存在,但正是這種割離,人才有成長的可能,但人的惡亦可以出現。

這種說法,好像是說有善要有惡,有惡就會有善,它們之間有辯證的關係。聽起來極高明,但將哲學運用至二十世紀種種的惡,比如盧旺達大屠殺、奧斯威辛集中營,這些罪惡是否真的在無限中、精神中被否定(negate),因而一筆勾消?

 

絕對精神能夠復元,但真的沒有傷痕嗎?

 

在如此精微的哲學下,惡和痛竟真可如春夢了無痕。

 

但從另一角度看,只有在絕對精神下,救贖才得以可能,因為發生了的沒有發生,惡的有限性被否定掉。

 

無論在思想層面是如何絕美,真正感受過大惡並且受苦的人會說,哲學不代表我(這種哲學不代表我)。「這些惡太巨大了,沒有可能如此的!」

 

另一個概念

 

黑格爾的棄存揚升(Aufhebung)概念,字面意思是「拋上」(thrown upwards)。我們普遍將之理解為正題(thesis)的否定為反題(antithesis),然後棄存揚升至合題(synthesis)。但這模型其實是詩人席勒受費希特(Fichte)影響下提出的。

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德國哲學家

同樣深受黑格爾影響的法蘭克福學派大將阿多諾(Theodor Adorno) 的力場(Force field)觀念,則是對抗黑格爾的一個好工具。阿多諾認為沒有黑格爾那種絕對的真理,整體不是那種絕對精神;他將之理解為並列的星座,而不是完全被整合。阿多諾對人類的痛苦感受和關注甚深,無論是戰爭、科技和文化的壓迫,即使是零零碎碎的,法蘭克福學派都直視之。世界本來一片混亂,你硬要說它理性,整體可以說明一切,那大概不是理性,只是「合理化」(rationalizing)吧。

 

而在分析哲學大概沒人會注視的弗里德里希·謝林(Schelling),則是跟黑格爾和費希特並列德國觀念論的三大健將。柏拉圖說惡只是知識不足,奧古斯丁則會說惡是善的貧乏,謝林的朋友黑格爾則將惡看為善的否定,謝林則離開了那漠視惡的真實的主流。

 

伯恩斯坦在《根本惡》一書,認為謝林是第一個將這扭轉的人。謝林理論下的惡是真實的,就是人自由地選擇將存在和根據、黑暗和光明倒轉,並將它們用錯誤和奇怪的方法去統一之。這樣說很抽象,但現實裡如我們以為自己是完美的神,將國家民族掛在口邊,以這些「普遍」的追求來偽裝自己的利益角逐,在謝林的理論下就是邪惡的。謝林說惡就是對自身在宇宙秩序的叛逆,是一種將自己作為獨特生物,自視為宇宙的一種傲慢。

Radical Evil: A Philosophical, Richard Bernstein

人既有精神層面的展現,也是自然界的動物,所以只有人類才有機會有惡,因為只有人懂得將動物天生的自私,包裝成偉大的理想,並歌頌它。可以說上帝給予人自由令罪惡變得可能(只是可能,因為上帝在概念上是絕對的善),而人的自由則將罪惡實現。

 

我們看二十世紀的極權主義和恐佈主義,不正是這種惡嗎?在日本地鐵施放沙林毒氣的奧姆真理教成員,部份就是在那些與父母關係不好、不善與人交往、對自身無歸屬感的人,在教主的領導下,就不用煩惱於人際關係,投身於「阻止世界末日」的偉大事業去。希特勒在《我的奮鬥》裡也高歌自己的理想︰「民族國家中的民族意識,必定能夠創造出一個輝煌的時代,到了那個時候,人類不會再去用全部的注意於馬、狗、貓等種類改良,而應注重於提高人類的本身。」(頗有尼采味,但下一句卻推出了人應放棄生育權的提倡)。《復仇者聯盟3》的奸角魁隆,就其實是胸懷大志,希望滅世將人口減一半。但這仍是惡,是自以為是的惡——不是普遍與個別的鬥爭,不是善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