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臨法國五月風暴(四)—— 拉康與革命主體的問題|俞盛宙
1969年12月3日,文森大學哲學系,一號演講廳,拉康來了。高潮旋即到來。據達利記載,拉康的愛犬在講臺上漫步,「我的艾吉麗雅,她就是這種類型的,她是唯一知道自己在說甚麼的人……不僅因為她甚麼都沒說,還因為她並沒有用言詞言說。……她的名字是朱斯蒂娜。……與正在漫步的人相比,她錯過的東西就是沒有上過大學」。一個抗議者站起來,開始脫衣服。「昨天晚上,在開放劇場,有個傢伙可比你大膽,他脫了個一絲不掛。繼續,繼續笨蛋,別停下」。(他的聽眾在增加,他的權力在坍縮,68期間大學的形勢正如盧迪奈斯科所說,「這是一場反對大學的運動。憑藉另一種知識,我們發現他們都是白癡」)。
然而,事實上,拉康與學生構成一種微妙的互為鏡像的關係。以68學潮(這裡在狹隘意義上使用,而不是重新企圖化約)他不遺餘力的煽動為口實,翌年,他被逐出高等師範學校,移師僅一個街區之隔的法學院繼續開講。他調侃道,ENS不過是一個教學(enseigner)的場所,一個誰都可以僭取的知識生產者的位置。從此,他換了一副面目,革命鬥爭只能導向主人辭說。「作為一個革命者,你們渴望的是一個主人。會得到他的……你們正在扮演這個政權的狂熱擁護者的角色。你們根本不知道這意味著甚麼,讓這個政權告訴你們。它會說,『看著他們脫光』。就是這麼回事。再見」。與痛心疾首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狂熱,扮演知識分子良心的審慎清明的自由派阿隆不同,拉康自己何嘗不是絕對的主人?68當年開始刊行的內參《你能知道》(scilicet),除了拉康的文章均署名外,其餘親炙門徒、再傳弟子、外圍合作者等等無一例外都無法簽署姓名。在封底附有所有作者的名錄,讀者盡可以發揮想像力對號入座,或者任其漂浮,徒具虛名(保留形式)。當然,他有他的用心。任何辭說都沒有作者,倘若有,那也是假裝的辭說。他用條件時告訴我們或許有一個辭說不是假裝的,那正是每組單一連線生成的沒有作者的真正的辭說。(自然,他本人終究是例外)年輕的哲學家弗朗索瓦·喬治嘲諷道,「展示一頭並不存在的大象,這可以相當完美地界定他的藝術。這是他的風格,對此我們也許會說,這依然是他的風格,這就是假像。」
顧名思義,這裡揭示的是知識傳播的問題。主體(讀者)能夠捕獲一些知識,它來自可以替換的他者並標記了主體與知識及象徵秩序的聯繫。能指在主體的象徵化進程中聯結形成能指鏈,也即「能指為另一個能指表徵主體」。象徵知識並不為任何個體與生俱來或先期占取,但有一種情形存在假設知道的主體。在分析關係中,知識被分析者分配到分析家一邊,因而產生了轉移。事實上,正是此種假定開啟了分析過程,這裡的知識並非是被指派給分析家的實際知識,毋寧,這是臨床中後者所具身(embodiment)的一項功能,它與轉移的形成是同步的。那麼,分析家被推定擁有的是何種知識?這是無人可以逃脫的意謂(signification)。分析家常被視作掌握了分析者無意識言說的話語內部隱秘內核的人。甚至分析家的無意義的姿態和模棱兩可的評價,都會回溯性的獲得對其具有特殊意義的假定。概言之,整個臨床實踐始於轉移形成前的分析家至多被指派為一個空空如也的無知丑角,後者一定程度的無誤性起初也只是被委託給分析家這一能指的信用,隨著舉手投足間偶爾釋放的被當做隱秘意圖的符號的確立,轉移最終發生。而分析的完成在於分析者否棄此種假設,分析家也就從全知全能的主體的位置上跌落下來。在知識與被歸屬到假定知道的主體之間橫亙著的是這一位置—代理試圖彌合此種劈裂的不可能性。在此意義上,68學生們的恣意突進正是現代版皇帝新裝中那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小孩,而區別僅僅在於前者並不處在前規範的素樸經驗的天真境地,他們明知佔據知識合法性的多為學術匠人,明知他們佔用的知往往是半知,卻依然與等級森嚴的科層制的知識型鬥爭到底。(「不要來解放我,我負責自己解放自己!」)
拉康自己何嘗不是一個自指的悖論?他自謙是一個微末的分析家,但在他的分析臨床中,卻是一塊當仁不讓的奠基石。他一方面被學院「絕罰」(他自比斯賓諾莎),另一方面又是從絕對主人走向大學主人、擁有全知(被確證的知識運作的官僚制)的試金石(pierre d’achoppement)。學生,無疑是知識的欲望對象和觸發整套運作機制的欲望之因,他蛻化成一個剩餘的對象a(object a)。知識直接向他發出詢喚,「你知道的太少了!」,在他不斷趨向「更多」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仍然知之甚少,結果可想而知,知識輸入,劈裂的主體輸出。此種邏輯即是多即是少,但學生們的傾覆與不計後果不正履行了與此徹底相對的少(反等級制與具體的出格行為不可能使他們直接獲利)在日後收穫的多嗎?(一部分人在青春的瘋狂過後轉入社會內部,力圖以實際的事業延續昔日的夢想,這便構成了嬰兒潮一代中的精英群體。無論是否反諷,這至少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歷史的慣性)。
是紀律抑或縱欲,是無用的知識的自動發送機抑或掙脫意識形態的緊身衣,五十年一如白駒過隙,再度俯瞰,已是腳下堅實的土地。革命、起義、事件、騷亂、政變,透過異彩紛呈的棱鏡,因應各自的話語場。但無論如何,在不還原到社會-政治-經濟的具體成因的細緻分析的還治思想的感召下,我們還是想為那段戰天鬥地的歲月畫上屬於他本身的句號,「不為贏得勝利失去人生」(Ne pas perdre la vie à la gagner),是的,為此,不計成敗(à tout coût)!
耳畔響起的是拉康的人生倫理,而無關他是否踐履如一,「我提議,唯一會讓人有罪的,至少從分析的角度說,就是向他的欲望讓步。我所說的向欲望讓步總是與主體的命運相伴生,你們在每一個案例中都能觀察到,將此種維度標記下來,也即,是某種背叛。或者主體背叛了他的道路、背叛了自身,這一點是很明顯的。或者更為簡單,他容忍了某個他與之共同投身至少某件事情的人背離他的期望,後者在他的位置沒有履行協定——此種協定無論多麼有害或有利,多麼的不穩定,多麼的短視,甚至是叛變,甚至是逃脫。在此種背叛的進程中,當人們容忍之時,就有某些事情發生了,它為好處(biens)的念頭所驅使——我聽說的正是此刻出於此種好處的背叛——我們反復向自己的意圖讓步,自語道,事情就是這樣,放棄遠景吧,既不是這個,也不是另一個,我們不會更好了,回到普通的道路上來吧。但這不是我。這裡,你們可以確定無疑地發現向他(者)的欲望讓步的結構。躍過此種我將之聯繫為來自他者或自我的輕視的界限,沒有回頭路。能夠去修補,而不是去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