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愛梅麗.勃朗特:以階級分析讀《咆哮山莊》|于千
《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是我們好幾代人成長必讀的著作。在這年,適逢馬克思誕辰二百週年,人們談了不少馬克思的經典思想;但在同年,地球另一邊的英國,勃朗特三姊妹中的二姊愛梅麗.勃朗特(Emily Brontë)也來到這個世上。《咆哮山莊》自身的文學性自然是無可質疑的;但既然今年同是兩名人的二百週年誕辰,便試以馬克思主義的一些思想去談《咆哮山莊》。
以階級分析的角度讀《咆哮山莊》並非新鮮事,如英國馬克思主義者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的《權力的神話:勃朗特家族的馬克思主義研究》(Myths of Power: A Marxist Study of the Brontës)便是一例。
一些歷史背景
但為甚麼偏要選馬克思的思想呢?這當然關乎到英國的歷史發展。勃朗特三姊妹一家所生處正正是馬克思當年在《資本論》所描述的,所謂英國史上最悲慘的年代 ── 她們的童年正是機器運用冒起之時;青年時又見證了激烈的改革運動,和反「新救貧法」(New Poor Law)暴動;到長大成人,又看到了1842年大罷工和第世第一場大規模的工人階級伊格爾頓運動:憲章運動(Chartism)。
不只如此,她們一家所住的哈沃斯(Haworth),鄰近西來丁(West Riding )羊毛產業帶的中心,可謂是前工業化城鎮與平靜鄉鎮的交界 ── 一方面,城市的工業化入侵了農村;但另一方面,農村的固有特質使農民們難以追上城市的工業化步伐。結果,這些交界地為英國當時其中一個階級掙扎最為嚴重的地方。名左派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 指出,當地或許是英國北部激進主義和憲章運動嚴峻之地。
從家族史的背景看,勃朗特三姊妹的父親帕特里克.勃朗特(Patrick Brontë)出生於貧窮的愛爾蘭工農家庭。不過,他有幸入讀劍橋的聖約翰學院研讀神學,最終成為略有名望的牧師。雖然當一名牧師算不上能過大富大貴的生活,但就社會地位而言,總算是由原來的工農階級提升到所謂的中產,也因為神職人員這個社會身分,他的子女能讀上比較好的學校,受好的教育。後來他索性連家族姓氏都換掉,由班奈提(Brunty)換成帶有貴族色彩﹑如今為人熟悉的勃朗特(Brontë)。
雖然入讀了有名望的科恩橋(Cowan Bridge)學校,勃朗特三姊妹卻讀得不是味兒,大家姐夏綠蒂稱校園生活為「淒慘的束縛」(“wretched bondage”),又稱文學是妹妹愛梅麗鼻孔的吐息。以致後來三姊妹想過要自己辦學,決心要使有財有勢的男人從屬於她們,把自己的子女送到那樣,一求擺脫女人成為男人從屬的命運。其實,只要讀過大姊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的《簡.愛》(Jane Eyre),或多或少也知道姊妹的校園生活如何不如意,以至這些經歷如何影響她們的創作。
這一段往事可能是理解當時受教育的女性,以至所謂平民知識份子的階級掙扎的關鍵。令人絕望的是當時的教育體制。父親帕特里克的階級確保了子女能受教育,卻無法阻止子女從屬於他人,成為受過良好教育的僕人這種命運(《咆哮山莊》中的女僕人奈莉.迪恩(Nelly Dean)就是當中的典範),更何況,勃朗特三姊妹不僅處於經濟上的劣勢,她們還是女性。
《咆哮山莊》
《咆哮山莊》的作者愛梅麗在三十歲就病逝了,《咆哮山莊》也成為了她唯一完成了的作品。
根據現存的資料,愛梅麗生性害羞,經常足不出戶。家中的傭人記述,她經常看到愛梅麗在屋前的草原躺著,推測她有時候就在戶外書寫《咆哮山莊》 ── 一本以荒原上的大宅為設定的復仇故事。
「《咆哮山莊》── 作者:艾利斯.貝爾(Ellis Bell)」幾隻大字印刷在書的第一頁。這本以男性筆名出版的著作,一出版就引起了一陣轟動。轟動的是它毫不保留地描繪了當時的價值觀,如此挑戰,成為了現今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材料。愛梅麗的書寫尖銳,對社會殘酷現實的境況毫不保留地大書特書,從文字看來似是出自一個老練的社會批評家之手,有誰會想到那是出自那個足不出戶﹑沉默害羞的愛梅麗?
小說設定的年份比愛梅麗所生的時代早了差不多一個世紀,於十八世紀的約克郡,隨故事的時間線推演,以近於作者的出生年份作結。因此,從時間線來看,小說是馬克思所說「英國史上最悲慘的年代」的前奏。
吉卜賽男孩希斯克里夫(Heathcliff)原來只是個利物浦的街童,巧遇外出工幹的咆哮山莊老主人,把他好心的帶回了咆哮山莊。希斯克里夫深得老主人和他的女兒凱薩琳(Catherine)的喜愛;日久,他甚至對凱薩琳生出了愛意,但卻又因此開罪了主人的兒子辛德利(Hindley)。
不久,老主人去世,辛德利和他的妻子繼承了咆哮山莊,自此便肆無忌憚地欺壓希斯克里夫,又把他當下人般看待。在另一邊廂,凱薩琳考慮到社會上的名望和經濟上的穩定,與莊主人埃德加·林頓(Edgar Linton)成婚。受重重打擊的希斯克里夫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離開了咆哮山莊,在三年後再踏足這個莊園時,他已經是一個富有的人了。然而,這也無法令他忘記舊日發生的事;他決定要向辛德利和埃德加報復,成為咆哮山莊的新主人。
希斯克里夫
簡單的一個故事,背後所隱含的卻是千絲萬縷。希斯克里夫的出身自然是個可著筆墨的地方。就如伊格爾頓所指,希斯克里夫本來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吉卜賽人,他也是故事中唯一沒有姓氏的角色,這背後所暗示的不只是他缺乏經濟和社會上的地位,還有他無階級(classless)的特質。姓氏自然是階級的象徵,情況其實有點像勃朗特一家的狀況,在老勃朗特更改自己的姓氏時,也象徵了階級的提升。愛梅麗當然也深明這道理,她恨不得自己像希斯克里夫一樣,為制度以外的人 ── 某種拜倫式英雄(Byronic hero)。
制度因此是小說解讀上的重要元素。先是希斯克里夫和凱薩琳之前的戀情,他們愛對方,但卻無法如願。希斯克里夫本質上是個吸引的人,但他的魅力是純自然的。凱薩琳愛他,是因為他的自然魅力;凱薩琳不愛他,是因為社會的權力結構。小說敏銳地以一段關係帶出對社會的批判,同時以間接的方式說明希斯克里夫這種人物只有在自然狀態下才能被愛,暗透著一種哥德式浪漫的情懷。
作為一個制度以外的存在,卻要淪為階級結構的犧牲品。在離開咆哮山莊後,希斯克里夫明白到,只有透過階級的提升才能真正的改變命運。這自然是階級掙扎的結果;但在另一方面,他以制度本身的結構作為報復的方式 ── 他先是跟新莊園主辛德利賭博,奪去了咆哮山莊;繼而是將辛德利的兒子教育成一個沒有文化的人,甚至視他為僕人。這一方面具有某種階級鬥爭的意味;在另一方面,亦可見作者對社會兩種結構的敏銳。咆哮山莊是象徵著經濟的符號,賭博自然成了爭奪的手段;教育是文化和社會地位的象徵,把一個人教育成沒文化的人便成了階級褫奪的手段。
奈莉.迪恩
奈莉.迪恩是整部《咆哮山莊》主要的敘事者,她在年輕時便入住咆哮山莊,為老主人服務,見證了咆哮山莊三代莊主的恩怨情仇。她雖然出身平凡,但卻知書識禮,如此的人物設定,顯然又成為了小說的一精妙之處。一來,我們可以想像,假如奈莉不是女兒之身,她的命運又會是如何呢?會否似是希斯克里夫?
事實上,有學者曾經提出,奈莉是整部《咆哮山莊》中真正的惡棍:她的行為舉止常以自身的利益為考慮,甚至,連凱薩琳的病死也跟她有直接的關係。假如她不是女兒之身,或許她便能透過自己的學識﹑智慧,攀升到更高的社會地位。愛梅麗似乎以兩個人物相似的特質,突顯性別在社會權力結構上的角色。
在另一個角度看來,奈莉彷彿是作者本人的代言者。正如前文所說,愛梅麗對自己的身分掙扎有所意識,認為自己出身寒微,即使有機會受良好的教育,但最於也只能落得成為富家子弟僕人的命運。奈莉半生待在咆哮山莊,顯示了作為女性的局限;然而,在另一方面看來,奈莉好像對整部小說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這或許是愛梅麗對女性形象的投射。
可惜的是,愛梅麗 ── 甚至是勃朗特一家三姊妹 ── 早逝,人生遠不如自己筆下的故事人物,亦看不到自己的小說大受歡迎……
參考讀物
Chitham, Edward. The Birth of Wuthering Heights: Emily Brontë at Work. Macmillan, 2001.
Eagleton, Terry. Myths of Power: a Marxist Study of the Brontës.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Hafley, James. “The Villain in Wuthering Heights.”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vol. 13, no. 3, 1958, pp. 199–215.
Hobsbawm, E. J. Labouring Men: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Labour. Weidenfeld and Nicolson, 2015.
Winnifrith, Tom. The Brontës. Macmillan, 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