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溫《愛之剝脫》(上):要以「餐桌」引爆家庭內的暴力與慾望

撰文:陸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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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港台,常常以「鬼才」、「怪雞」來形容日本導演園子溫。血漿四濺、肉慾橫流、男女歇斯底里的吶喊、飽有B級片元素的畫面,似乎早已成為這位「怪雞」導演的電影標誌。

 

其實,園子溫曾在2011年的訪問(“10% True, 90% Lies: SION SONO with David Wilentz”)中表明自己的電影取向——“ero guro nansensu” (erotic grotesque nonsense)。這個興起於三十年代日本的電影類型,其特點從名字的構成已然可見一斑:色情、怪誕,非自然非日常的恐怖氣氛與血腥場口、傷風敗德的性愛關係……這些都是“ero guro nansensu” 中的必備元素,亦是園子溫被形容為「怪雞」的原因。

 

園子溫

然而觀眾常常忽視的,是園子溫每次要說一個“erotic grotesque nonsense” 的故事時,幾乎總要熱切地擁抱一個近乎「保守」的主題——家庭與其組合的成員之間的關係;「餐桌」這個最具代表性的家庭空間/裝置,事實上比籠統含混的「血腥暴力」、「色情」,更能作為園子溫電影的代表元素——《紀子的食桌》中那個女兒離家出走、父親唯有「僱用」她來到餐桌前扮演「女兒」的情節;《冷血金魚佬》臨近劇終時,社本暴力地將後妻與女兒號召到餐桌之前吃飯,席間把女兒掌刮至暈倒,接近強暴地與不貞的後妻發生關係;或是近作《不是色情電影》,女兒在餐桌詢問父親「陽具」與「陰莖」的分別,得到的卻是父親與年輕後母半是斥責半是淫穢的回答……

 

家庭作為一個特定的結構單元,其中的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分別指稱了不同的年齡與性別,亦因為各自的職業崗位與經濟收入構成了階級的差異——家庭可以說是一個社會的小投影。而這些差異甚大的個人單位,卻在血緣,或更抽象的愛/親情的粘合下組成想像的共同體,並且必須相信其中的權力等級關係(年齡、性別、經濟條件,皆可能成為等級的劃分規則)是「愛的規訓」。不難想像,一個家庭中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差異越大,那道將他們粘合起來的壓力,或暴力,便越是強烈。

 

出現於園子溫電影中的「餐桌」場景:

園子溫要做的,就是借用「餐桌」這個裝置作為家庭單位中看不見的粘合力的具象化,以此作為Ground Zero,將被賤斥於「和睦孝順」之外的元素:性慾、暴力、利益的算計、人之間的憎恨……盡然打開。從諧協地一同進餐的「家庭儀式」,到突然其來的人際關係剝離,在園子溫的電影中,常常是在同一場戲中,圍繞著餐桌進行——在他看來,所謂家庭關係,只是依靠圍繞某一裝置的操練與實踐而成的意識形態。

 

《愛之剝脫》幾乎集園子溫電影主題之大成。而在這套電影中,裝置與儀式實踐佔據著極為重要的分量。園子溫以極端的方法將宗教、家庭、司法機構的操作方式展演,由此曝光(expose)這些看似合理而嚴厲的意識形態之中既荒誕又暴烈的錯位。


 

裝置(apparatus):阿圖塞的意識形態生成機制

在討論《愛之剝脫》之前,先從阿圖塞出版於68學運後的〈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一文說起。在這篇廣為傳讀的文章當中,阿圖塞如此定義意識形態:「個體與其所處的真實生存條件之間的想像關係」。雖說是「想像關係」,但意識形態切實地在所有社會形構、生產關係中產生作用。而且,意識形態並非完全是負面的存在,個人正是依賴意識形態的運作, 調整自己在社會當中的角色——意識形態,其實是確保社會關係規律運作的介質。

 

阿圖塞:多元決定論——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 - EP89

那麼意識形態是如何生成的呢?阿圖塞列出了兩項機制:物質性儀式實踐與「鏡像中性化」(speculary centring),解釋人是如何建立自己與所處真實處境之間的想像關係。兩種機制相輔相成,密不可分。阿圖塞援引神學家帕斯卡「跪地禱告而後信仰」一說,闡明信仰並非先在的內在精神活動,而是一種銘刻於具體的、物質性的儀式實踐當中的意識形態,去教堂、禮拜、禱告、懺悔都是儀式實踐的例子。

 

「鏡像中心化」則是我們常說的主體召喚機制。阿圖塞以一個簡易的日常例子說明:警察在街頭喊:「嘿,那個人!」行人轉身回應。在這個場景中,警察就是那個佔據統治位置、作出呼召的「絕對主體」,回應的行人在轉身一刻,已然由個體變成認同與服從「絕對主體」的主體。

 

而這個呼召—轉身的機制之所以被稱為「鏡像中心化」,是因為「絕對主體」與主體之間是一種互相確定、鞏固對方存在的雙重鏡像關係:個體確信自己就是被呼召的對象,從「絕對主體」當中獲得自我形象,由是者成為主體,在這個過程中,主體確信回應、轉身是出於自己有意識的選擇、認同,並不認為自己被支配;「絕對主體」亦藉由不斷得到主體的回應,確認自己的支配位置。

阿圖塞以“apparatus”形容國家,“apparatus”可翻譯為機器,同時亦有「裝置」之意。正是透過不同的「裝置」——阿圖塞場景中的警察制服、證件、武器,或是基督教中的教堂、懺悔室,在這種種的物質中重複或被教導不同的儀式,意識形態便是在此一過程中生成。

 

《愛之剝脫》:宗教、家庭、司法機構的裝置與作爲「絕對主體」的父親

藉由「餐桌」這個裝置,園子溫思考家庭的意識形態是如何構成、其中隱藏著怎樣的暴力。在《愛之剝脫》中,園子溫動用的「裝置」更多,長達四小時的電影涉及三個家庭與三個宗教之間的瓜葛糾纏,更把司法機構與精神病院拉進電影一同討論,可見導演的野心之大。在電影呈現的主角日常生活裡,導演聚焦於宗教、家庭、司法機構的裝置與物質性儀式,細分如下:

 

宗教:儀式(禮拜、祈禱、受洗、懺悔)、告解室(分隔開神父與信徒的幕簾,自白罪惡);

家庭:餐桌(以「家庭」爲單位的聚餐、餐前祈禱);

司法機構:審查室。

 

園子溫以三個少年少女主角:優、洋子、古池作為電影的分章,因此對《愛之剝脫》的故事,亦可理解為三位未成年人為了應對「淫猥」的「絕對主體」之呼召,各自發展出一連串離經叛道的「技藝」。阿圖塞指出個體永遠已經是意識形態主體,而園子溫在《愛之剝脫》中嘗試質疑的是:「絕對主體」的呼召真的永遠具有正當性嗎?個體要過渡成被呼召的主體,過程真的是那麼順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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