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從張藝謀談到科技人文:電腦對人只有害處

撰文:外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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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01》編按:曾創作如《鹿鼎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等經典的作家金庸(原名查良鏞)於10月30日下午逝世,享年94歲。2006年初,時任《外灘畫報》副總編的曾進曾獨家專訪了這位武俠小說泰斗,談及其對電影、文學以至學術研究的看法,值得重溫。《香港01》獲授權轉載有關內容,以下為該次對談之精華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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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曾進、趙家當

 

如果讀過「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金庸小說系列後,再遇見生活中的金庸——查良鏞,你會認為這是兩個人。這位華語世界讀者數量第一的作家,身高1.75米左右,戴一副金絲眼鏡,皮膚白皙,斯斯文文。如果僅以外貌度之,沒有多少人能認得出這個時常出入於香港北角一棟普通商務大樓的老人。

(2006年)1月12日下午4時許,金庸先生比約定的時間更早出現在自己的明河出版社辦公室內,接受了《外灘》記者的獨家專訪。他到辦公室後,從黃色公事包裡抽出準備《外灘》採訪的資料,將公事包輕輕放到辦公桌左下角,緩步走到隔壁助手吳小姐的辦公室,將資料交給她。前些日子,由於心臟不大好,他左腿的血管被抽掉一根,接到心臟上,行動也開始變得吃力起來。剛從英國回來的金庸,先是和久沒見面的員工拉拉家常,再走到前台看是否有新近的報紙和信件。

當記者提前5分鐘到達時,他打開大門笑臉相迎。伸過來握手的那雙手,給人溫暖厚實的感覺。這就是金庸,一團和氣,說話如和風細雨,濃重的鄉音甚至讓人有點聽不清。

記者採訪時提的那些問題,不過是他人生起伏中的一些小石小沙。在回答完了《明報》風雲、武俠往事、博導風波等問題後,他反客為主,像長輩關心小輩般,反而關心起記者本人的經歷:什麼地方唸的大學?家鄉在哪裡?工作單位好不好? 結婚與否?滬上文化名人的情況等等。每一個問題,都會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他談到1949 年以前,自己在重慶中央政治學校讀書,幾個四川同學、一張籐椅、一碟南瓜子、一段龍門陣?

1948 年,在去香港的飛機上,《國民日報》社長潘公弼借給他10塊港幣,那時的查良鏞,連計程車都坐不起。現時的他,早已是億萬富翁。他那近200平方米的超大海景辦公室位於25層,兩邊的窗戶佔據了半面牆壁,窗外即是維多利亞灣,一艘白色的巨型遊輪靜靜地停泊在岸邊,海水湛藍、高樓巍峨,香港的浮華和浪漫似乎觸手可及。另外一半牆壁則被書籍填滿,牆內還安裝了「機關」。「機關」打開又是一排排的書架——左側全是他自31歲起寫就的武俠小說的各種版本,右側則是滋養他精神和靈魂的各類書籍。

到了80歲,金庸連下一盤圍棋的閒暇都沒有了,眼下最緊要的事,便是趕緊完成導師佈置的寒假作業,按時拿到畢業證書?人生大富大貴後,原來最想要做的,不過是完成少年時的未竟之志。

 

金庸的小說引人入勝,讓人手不擇卷。(資料圖片)

 

聽說《無極》一塌糊塗,我沒去看

外灘:您已經完全辭掉了在浙江大學的職務嗎?

金庸:辭去了,他們同意我辭去了,但是幫我保留了教授職務。等我的病什麼時候好,他們還是歡迎我回去。薪水沒有了。我有10 多萬元的薪水沒要,成立了金庸基金。因為有很多學生苦得不得了,交不起學費。

外灘:現在主要的精力就是放在讀劍橋的學位上嗎?

金庸:對,讀書。現在放假回香港。

外灘:您每天花在讀書上的時間有多少?覺得辛苦嗎?

金庸:每天讀書4到5個鐘頭。喜歡就享受,不是辛苦。現在不用做工,讀書是很大的享受。以前辦報很辛苦,我每天要寫一篇社評,寫一篇小說,一些大新聞我要看過,一些新聞還要教記者去採訪,教他們做什麼新聞,怎麼研究。

外灘:平時晚上幾點睡覺?

金庸:晚上看看電視、看看電影或者讀書,隨便看看,到12 點。好萊塢(荷里活)電影、中國電影我也都看。

外灘:最近張藝謀的《千里走單騎》和陳凱歌的《無極》看過嗎?

金庸:《千里走單騎》我沒有看過,《英雄》我看過一點。大家批評說:不好,我也覺得不好。張藝謀的歷史觀和我完全不同。他不是歷史學家。他說秦始皇很好,跟我觀念完全相反,所以我不同意。陳凱歌最近的《無極》聽說也是一塌糊塗,人家批評家說不值得看,我覺得花兩個鐘頭沒意思,我沒去看。

外灘:那中國大陸的導演您喜歡誰?

金庸:張藝謀本來蠻好的,我喜歡他。

外灘:您覺得誰拍攝的武俠電影比較好?比如徐克或者張徹?

金庸:武俠電影我沒有怎麼看過。徐克,我不講這個人我喜歡不喜歡,不提。因為他跟我認識,我對他批評得太差,所以不好意思提。No Com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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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灘:你平時怎麼鍛煉身體?

金庸:家裡有個機器,就隨便走走路。平時會在山上跑一圈。去年有點冷,就不跑了。

外灘:還有什麼其他愛好?

金庸:現在沒工夫了。忙著寫論文,要交給老師。我自己也要修改一些。寒假作業很多。

外灘:您家藏書特別豐富,都是自己一本本買的嗎?

金庸:是。我搬家的次數特別多,丟了很多;現在想起來很可惜,很多要用的書都找不到。我出門旅行,在英國和日本都買的,我太太去時裝店 shopping,我就去買書。我家的書和辦公室裡的書差不多一樣多,辦公室裡面還有一個書庫,澳大利亞也有很多書。可能一共有幾萬冊有用的書。

外灘:您認為對您文學生涯最有影響的人是誰?

金庸:中國古人,司馬光、司馬遷這些人。我還是史書看得多,蘇東坡我看得多。近代作家,沈從文文章寫得好,魯迅也好,周作人也好。

外灘:誰是您曾經崇拜過的偶像?

金庸:我當時喜歡看沈從文的書,很佩服,也不是崇拜。佩服就可以了。

外灘:您很喜歡下圍棋,聽說您以前專門從大陸請了很多圍棋專家?

金庸:是啊,是啊。聶衛平這些人都是我的老師,我還請陳祖德到我家裡住了半年。我也到日本,請人教過。學圍棋很難的。現在不大能下了,很花時間,下一盤棋要好幾個鐘頭,我現在沒有什麼時間下了。

外灘:您做導演和編劇時,還學過芭蕾?

金庸:是的,我學過音樂、舞蹈。我當時做導演,音樂、舞蹈不懂,就去學了。我導演過《有女懷春》,就是英國奧斯丁的,非常好。

 

金庸自言佩服沈從文。(網上圖片)

 

朋友來往照舊,但沒共同話語了

外灘:您賣掉《明報》後,還有什麼生意嗎?

金庸:沒有什麼,只剩下這家出版社,虧本的。這裡有一間 office,就是用於你們來訪問、見見朋友。我也基本不來的,主要忙於讀書。

外灘:從英國劍橋回港後,和哪些朋友聯繫得較多?

金庸:張徹死了。倪匡在美國,不常回來,最近我請他到韓國玩了一次。倪匡現在也不寫稿了,年紀大了,享受生活了。蔡瀾我們倒是常常見面。跟老朋友還是來往的,但沒有什麼共同話語了,他們都在談什麼辦報,我不大有興趣,講電影我也不大有興趣,就風花雪月地亂講講。

外灘:和老朋友主要談什麼,比如和蔡瀾談吃嗎?

金庸:主要講閒話。比如都認識乙小姐,就跟甲小姐談她結婚沒有?生孩子沒有?和蔡瀾不能談吃的。他喜歡吃的,我全部不喜歡。他寫的什麼東西好吃好吃,我說,不行,這些我不喜歡。我是上海人,他對上海菜完全不懂了。他寫福建、新加坡,這些東西我不喜歡。我們兩路的。我是上海路子,淮揚菜、川菜也好吃。

外灘:春節有什麼打算? 和子女一起過,還是去澳洲?

金庸:去澳洲,我太太澳洲(國籍的)人,她的兄弟姐妹都在那裡。每年春節時我們就去澳洲。子女不過去。我有一個女兒在加拿大,還有一個小女兒和兒子在香港。平常每個星期六聚會一次,我請他們吃一次飯。

外灘:您的孩子名字和武俠小說有什麼關係嗎?  

金庸: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家有一個傳統,我是「良」字輩,兒子是「傳」字輩。一門忠良,傳家效尤。

 

金庸與妻子林樂怡。林樂怡是金庸的第三任妻子,兩人年齡差距29歲。(視覺中國)

 

忙著寫有關唐朝的博士論文

外灘:您在英國主要讀什麼? 每週幾次課?

金庸:在劍橋唸歷史。一星期唸兩次,我去學校一次,老師來我家一次,一次2個鐘頭。外國大學跟中國不大一樣,單獨一個人(教學)。每次五六個碩士和博士一起讀,老師找了很複雜的古書來讀。除了讀書外,我在牛津大學還有一個工作,那裡有一個漢學研究所,我是高級研究員。

外灘:您的導師是誰?同學多嗎?

金庸:Professor David MeMullan。我們沒有班級,有一些二、三十歲的同學。台灣的一些小朋友會來找我,問一些歷史問題。

外灘:您是什麼時候進的劍橋,考進去的嗎?

金庸:不是。2004 年,他們給我一個榮譽文學博士。我沒有大學和碩士學位,進入牛津、劍橋很難,英國人也很不容易進去。我大學沒有畢業,曾經在上海唸書,但沒有拿到學位就離開了。當時上海快解放了,一打仗什麼畢業考試都沒有了。我沒有大學文憑和碩士學位,他們要我重新唸碩士學位,再唸博士學位。

外灘:您和夫人就是兩個人去劍橋的,沒有帶秘書嗎?

金庸:沒有,她幫我打字。我很討厭用電腦,這個發明對人類只有害處沒有好處。我喜歡用筆寫。我跟學生演講的時候舉例說,拿100台電腦放在那裡,看它們是否能發明牛頓定律。電腦永遠寫不出一首詩。現在大陸的網路上,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竟然把我小說裡面的人物進行改寫,進行發表。

外灘:您在英國的日常生活怎麼安排?

金庸:在劍橋,我們請了一個義大利人幫我們做中飯,晚上我太太做菜,她是香港人。平時上學就是打的過去。早飯我從來不吃,幾十年辦報習慣了。在大公報工作時,每天工作到淩晨4點鐘,從來不吃早飯。我以前在杭州報館做工,以前中國辦報紙都工作得很晚,留下來的習慣就是睡得晚,起身晚。起來就是12 點了,起來就吃中飯了。

外灘:您讀的博士具體研究什麼?

金庸:關於唐朝的,現在我不能宣佈,內容也不能講。英國人寫論文,有一個教師委員會,有十多個教師,都是很有學問的,看以前有沒有人寫過這個題目,題目和意見如果1980年就有人寫過,就不用再寫了。所以,我這個題目不能講出去,一講出去,別人拿去發表了,我就糟糕了:學位也沒有了,唸書也評不上去了。

 

2007年,查良鏞教授(金庸)應邀到中文大學主持講座,題目為「中國歷史的大勢」(資料圖片)

 

外灘:以前您的小說中較多涉及宋、明、清的歷史,現在做研究為什麼選擇唐朝?

金庸:因為我有新的意見,別人沒有寫過,我可以寫。我寫宋朝和大理,看了很多書,也容易寫,有人說那個課題別人研究過了,我不能寫。研究宋朝的人,沒有新的意見就不能寫。

外灘:您現在研究歷史,是否考慮過出版一本史學專著?

金庸:中國歷史很難研究,我自己有一個觀點,等這個觀點研究透徹了再說。

外灘:具體觀點是什麼?

金庸:我的這個觀點就是中國歷史的發展是因為民族融合,不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階級鬥爭我就不同意的。所以我要寫得很理智,很有資料,所以這本書很難寫。我還沒有開始寫,但我知道一寫出來就會被人家罵得體無完膚。人家都是講階級鬥爭,講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我不同意,我認為中國的發展是因為很多民族融合在一起的。

 

 

原載於2006年1月《外灘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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