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與奧運的宿命重疊之處

撰文:林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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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百年孤寂》中,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描述了「馬孔多」(Macondo)這個城鎮逐漸蓬勃然後又慢慢凋零的過程。當中有一幕令我留下深刻印象:有一位角色凝望火車駛過,一卡一卡車廂,卻沒有止境。我一開始以為這是魔幻寫實大師馬奎斯的「魔幻」之處,但後來才知道那鐵路確實存在。在拉丁美洲哥倫比亞的沿岸地區,美國人設立了許多香蕉園,然後又用鐵路連接起來,方便香蕉出口。就這樣,當地居民的家園旁邊就多了一條永不歇息的鐵路,轟隆轟隆聲響不絕於耳,當地的資源隨著鐵軌的蔓延而被開發,但當地的哥倫比亞人有因此而得益嗎?沒有,因為真正的得益者是香蕉園的主人──美國。而拉丁美洲的經濟理論中,就形容這一個情況為「沒有成長的發展」:基建發展了,地方經濟卻沒有成長。

 

歷史不斷重複,尤其是在拉丁美洲這片土地之上。那天晚上我在新聞中看見,里約熱內盧那一條為奧運而興建的地鐵線終於落成,奧運常常被認定為改善國家基建的良機,這一條地鐵線也是論者的佐證之一。但面對著30億美元、六年時間逝如東水,我不禁要問:當奧運過去後,那條地鐵線還有人乘搭嗎?當地居民真的需要它嗎?於此刻,電視上的那列地鐵與香蕉園火車兩項基建的影像開始重疊起來,「拉丁美洲」彷彿一直都在宿命裡打轉。

拉闊貧富懸殊的基建

 

在香港,我聽見關於基建的討論通常都集中於「興建成本」,例如「這項計劃又超資了」,「那項計劃令納稅人每人要繳交多少多少錢」。但實質上,基建問題並不單是「興建成本」的問題,而更大是「經濟收益」的問題。假設現在香港要在北角與赤柱之間興建一條新公路,那麼我們就可以期望北角赤柱的經濟應該會上揚,與此同時,其他沒有接駁到公路的地區經濟發展,例如太古就比起北角赤柱緩慢了,甚至公路會把太古的資金引向北角赤柱,兩地經濟就會拉開差距。若然基建越建越集中,財富亦都會越來越集中,繼而導致貧富懸殊。這就是當今地理學大師大衛・哈維(David Harvey)的著名理論──「不均地理發展」(uneven geographical development)。一言以蔽之,就是從空間的角度去看貧富差距的問題。大衛.哈維將貧富差距由李嘉誠與拾紙皮婆婆之間,放大到中環與深水埗之間。而兩者的天淵之別,就是由基建促成。

被經濟殖民的「拉丁美洲宿命」

 

基建座落的位置與經濟發展息息相關,而我上述「拉丁美洲的宿命」就是「基建錯置的問題」。哥倫比亞鐵路與里約地鐵,同樣耗用了當地資源,佔用了當地地方,但當地人有否得著?經濟學家安德魯.辛巴里斯(Andrew Zimbalist)在其著作《奧運的詛咒》中也明言,在里約熱內盧裡,「新的交通路線旨在連結機場到旅館區、旅館區到奧運場館(例如伊帕內馬海灘到提朱卡區)以及奧運場館之間。這些路線既不符合民眾的需求,也不符經濟發展所需。」這豈不是里約熱內盧版本的香蕉鐵路?基建本應是促進地方發展,奧運申辦國也經常說透過奧運可以改善國家基建云云。但問題是為奧運而興建的基建只為奧運而興建,而不是針對地區需要。基建的一磚一瓦是疊起了,水泥也凝固了,但根本無助當地百姓生活。奧運閉幕後,這些公路、鐵路只會成為沒有血液的血管,成為「沒有成長的發展」的又一實例。當一個地方的基建配置不由當地人民控制,而是依照他人利益而興建,那麼那個地方就無異於被殖民。

 

人們對殖民一詞的印象常停留於「成立殖民政府」、「委派總督」,但是以哥倫比亞為例的拉丁美洲面對的殖民是一種經濟殖民。儘管美國沒有派出總督到香蕉園,但香蕉園已儼如美國的殖民地,因為當地的經濟收益、附近的基建配套都是以香蕉園為中心打轉。那麼國際奧委會在巴西舉辦奧運會,與美國在哥倫比亞興建香蕉園又有何分別?有的,里約奧運比起哥倫比亞火車更可悲。哥倫比倫鐵路某程度上是美國強行在當地建造,但是里約熱內盧是自己申請被國際奧委會殖民。

 

四年一屆的奧運會,只是四年一屆的國際奧委會殖民派對。根據辛巴里斯在書中的數據,中國在2008年北京奧運投放了四百億美元,但收益就只有三十六億美元,不足十分一。更甚者,這三十六億也不是全數撥歸北京,電視轉播費作為奧運最主要收入來源,當中也只有不足一半是分給中國。「國際奧委會出豉油,主辦國出雞」,奧運不是賺不了錢,只是賺錢的不是主辦國,而是國際奧委會。

改革?像資本一樣必須循環的「奧運宿命」

 

拉丁美洲有其宿命,奧運又有沒有?面對奧運的眾多問題,辛巴里斯特意在其書的最後一章探討應如何改革奧運。但在探討如何改革之前,我卻想到另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可能改革?

 

自從1984洛杉磯夏季奧運會引入商業模式,環球資本主義已經猶如血液一樣運行奧運全身,「奧運」只是資本主義的另一副肉身。商業贊助、電視轉播、工程基建,無一不是商機。有人提議,應該要容許某些城市重覆舉辦奧運,以節省基建興建成本,也可以重用舊場館。但他們不明白,不斷要求大開水喉的不是奧運,而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其中一個特徵就是競爭激烈,而競爭者就會追求不停的進步,例如要不停研究新科技,新的生產方法,務求能夠超前對手,擊敗對手。但是,有限的人口與土地並不能支持這種不斷進步的,無間斷的生產。於是資本主義就要擴張到其他地方,一來尋找更多原材料,二來將多餘的生產力消耗掉,不斷擴張就成就了全球資本主義。例如英國工業革命後,生產效率提高,英國就要擴張到其他地方,如印度,尋找原材料與市場。奧運會事實上就是不斷流徒的市場:由雅典到北京,北京到倫敦,倫敦到里約,這不單是主辦國列表,更加是資本主義擴張的足印。當資本主義的擴張傾向深深融入奧運之中,單一城市重覆舉辦奧運根本等於要逆風舉帆。

 

無可否認,近年來申辦國越來越少,可能能夠迫使國際奧委會讓步,降低對場館數量、城市基建的要求,甚至達致整體改革。但這個趨勢只是歷史循環的一部分。1984奧運當年,與今天情況類似,申辦國越來越少,於是國際奧委會批準洛杉磯重用舊場館,洛杉磯結果有兩億美元盈餘。但其後,這又吸引了眾多國家競相申請。這就是國際奧委會與申辦國之間角力:當國際奧委會的要求太高,申辦國數目會減少,迫使要求放寛,申辦國再次增多,然後又要求又會由寛變嚴,形成一個雙向循環,猶如宿命的軌跡。

 

2016年里約奧運會,兩條宿命的循環線交疊。閉幕禮後,它們便分道揚鑣,然後各自繼續低頭原地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