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爾坎・X:捍衛自由的力量,必大於服務獨裁與壓迫的力量

撰文:葉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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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路德・金以外的平權領袖

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的民權鬥士形象與他的演講在今天仍能震撼人心;奧巴馬在2008年當選美國總統時,他的黑皮膚和他的「改變」口號都讓人覺得世界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2016年備受注目的「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在本地也得到頗多同情。雖然大部分人對美國黑人奴役史只有抽象的感受與理解,但在「普世價值」的旗幟下,人們還是會對被奴役者抱著同樣抽象的同情與認可。我們該如何更具體地理解黑人民權運動呢?

與馬丁・路德・金同時期,但往往被忽視與曲解的另一位民權運動領袖麥爾坎・X(Malcolm X)提供了另一種運動的概念與路線——即使這條路線本身的發展與闡釋都隨著麥爾坎・X被刺殺而突然中止。麥爾坎・X 的名聲雖然及不上馬丁・路德・金,但兩人的運動路線經常被比較,一般說法指前者崇尚暴力抗爭,而後者支持非暴力主義、甘地式的消極抵抗——似乎這也正是馬丁・路德・金更受「大眾」認同的原因。這當然也是一種抽象的說法,令「使用暴力手段與否」成為了區分運動路線的唯一原則。麥爾坎・X 的確認為在白人的殘暴統治下,黑人用武力自衛是完全合理的事,但這條原則絕對不是他的整個運動理念。要理解麥爾坎・X,我們就不得不整理他與「伊斯蘭民族」(Nation of Islam)的關係。

麥爾坎・X 與「伊斯蘭民族」

生於1925年的麥爾坎原本姓利托(Malcolm Little),父親是浸信會傳教士,因為支持泛非洲主義和黑人民族主義而一直被 3K 黨視為「Uppity Negro」(不知天高地厚的黑人),在麥爾坎六歲時就被 3K 黨謀殺;母親因為祖先被白人強姦所出生,所以皮膚比較白皙,她一直為此感到自卑,也因此不喜歡皮膚較淺色的麥爾坎。她最終因為多重壓力精神崩潰,在麥爾坎十多歲時就住進精神病院。少年麥爾坎在嚴重的歧視環境與不穩定的生活中感染了諸多惡習,淪為哈林區的一個小混混,販毒、勒索、盜竊、扯皮條、打鬥等等,無所不作,21歲就因為爆竊罪鋃鐺入獄。獄中,麥爾坎的火爆性格和對基督教的敵意令他得了「撒旦」的外號。這時候的麥爾坎與其他被惡劣環境所逼成的黑道流氓並無二致,出獄後大概又會因為重犯而再次入獄,或者因為黑幫衝突而被殺死,但麥爾坎的兄妹向他介紹新興的組織「伊斯蘭民族」,使他在知識和行為上得到質的飛躍,擺脫了這個命運。

1963年6月麥爾坎・X在哈林區作公開演講。

「伊斯蘭民族」是奉行伊斯蘭教義的黑人政治—新宗教組織,當時的領袖以利亞・穆罕默德(Elijah Muhammad)宣揚美國黑人是一個亞洲遠古文明的後代,由上帝所看顧,是一切人種的祖先,白人則是魔鬼的造物。這個文明曾經富庶而優越,但被白人入侵,大量人口被殺死、婦女被強姦,剩下的人民都被拐帶到美國當奴隸,最終使得現代美國黑人與自己的原始文明斷裂開,他們被美國白人洗腦,再也不知道自己的根源、語言與姓氏。「伊斯蘭民族」主張美國黑人要與白人分離,自己組成民族國家以及運行自己的資本主義。雖然沾上了這些蒙昧的神秘主義觀念,但麥爾坎在獄中透過以利亞的教義首次理解到自己、家人與無數黑人兄弟的苦難來源:白人對黑人施行的殖民主義。他把頭髮拉直、與白人女性鬼混、搶劫白人家庭,不單不是抵抗奴役的方法,反而完全是被奴役、被洗腦的結果。麥爾坎在其墮落、暴戾、無希望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到崇高感與使命感,是在與以利亞幾次通信之後。他成為了虔誠自律的穆斯林,並且將自己的姓氏改成「X」,以代表那無法得知、完全失落了的文化根源。為了更有效地表達所思所想,他在獄中每一天都書不離手,要不抄寫字典,要不閱讀歷史,幾年之間由只懂講街頭俚語,一步一步自修成為辯才與學識過人的演說家,出獄不久就成為了「伊斯蘭民族」的傳道牧師。

麥爾坎・X 身材高大、神情冷峻而威嚴,演說時激昂慷慨,就連衣著都顯出個人風格,他常穿著當時開始流行的窄領西裝、幼領帶,戴上眉框眼鏡。麥爾坎的超凡魅力與深刻的演講使得「伊斯蘭民族」的組織力量急速增長,不到十年時間人數由一千左右急升到七萬以上,惹得聯邦調查局開始對他作出監視。他經常出席電視台節目與自由主義者辯論,也在演講中批評馬丁・路德・金和其他非暴力主義者是懦夫、叛徒、白人建制的幫凶。在1964年一戰成名的重量級拳手卡修斯・克萊(Cassius Clay)也在麥爾坎・X 的啟發下加入了「伊斯蘭民族」。組織領袖以利亞看中卡修斯的名氣,破格賜予他聖名,這位拳手也就是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然而,在阿里加入「伊斯蘭民族」前,麥爾坎・X 已經與以利亞・穆罕默德產生嚴重分歧。

曾經友好的穆罕默德・阿里與麥爾坎・X 合照。麥爾坎離開「伊斯蘭民族」時曾經勸過阿里隨他轉信遜尼派和加入新的民權運動組織,但阿里反而與麥爾坎斷交。阿里在自傳中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後悔的錯誤之一。

導致兩人分歧的事件似乎平常不過:雖然麥爾坎言必稱以利亞・穆罕默德(“The Honorable Elijah Muhammad teaches us...”),但以利亞的影響力逐漸被麥爾坎蓋過,令他心生妒意;麥爾坎也因為時常被限制言論而覺得困惑。但促成兩者分歧的終究是原則和路線問題。麥爾坎雖然受以利亞指導,但忠實恪守教義的只有麥爾坎自己。「伊斯蘭民族」要求同族婚姻以及一夫一妻,但以利亞卻與幾位白人女子與未成年秘書通姦,生下數個私生子。「伊斯蘭民族」以及以利亞在神秘主義論述和看似暴力、激進的幌子之下,全部行動都違背了解放目的。美國黑人運行分離於白人和封閉的經濟體系並不能解放自己,因為黑人的苦難並非起源於種族差別,而是全球性的資本主義-殖民主義的衍生問題之一,種族主義只是這個根源性問題的表象。唯一能真正超越資本主義的路線,是全世界被壓抑的諸民族團結起來抗擊帝國主義,實驗新的經濟關係和國家聯合。

1960年,卡斯特羅在紐約出席聯合國大會時與麥爾坎・X 會談。卡斯特羅熱切關注美國黑人所受到的壓迫,麥爾坎・X 也為參與全球性反帝鬥爭的古巴所鼓舞。

麥爾坎・X 的犠牲

麥卡鍚主義風行後,美國內部的共產黨、工會、左派知識分子組織都被清算,整個社會主義以及批判(而不只是修正)資本主義的思想都被根除。在這種環境下,雖然麥爾坎・X 不可能獨力開創出反資本主義的組織,但他已經擺脫了狹隘的種族主義,轉而成為一個堅定的國際主義者。麥爾坎・X 在1964年3月正式宣佈脫離「伊斯蘭民族」後到了麥加朝聖,他與來自各國家、各種族、各文明的穆斯林一同生活,體會到世界上全部差異的人都可以被某一種普遍性所平等包含,他為此感到震撼,更加理解種族分離主義的狹隘與無能。離開麥加後他也遊覽了加納、尼日利亞、埃塞俄比亞、阿爾及利亞等剛脫離帝國主義的國家,與中國大使黃華、美國第一位黑人博士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等人會面,他看到全世界被歐美國家與資本主義壓抑的民族展現出無比的團結,以及為自由鬥爭的意志。回到美國後,麥爾坎・X 不再宣揚單邊的黑人種族主義,公開承認自己以前的蒙昧,譴責啟蒙他最深的精神導師,這卻也招惹得「伊斯蘭民族」用恐怖手段封殺麥爾坎・X。麥爾坎・X 不為所動,最終在1965年2月21日一場演講中被三名「伊斯蘭民族」成員刺殺。今天的「伊斯蘭民族」已然被美國體制所吸納,這一小撮黑人資產階級在表面上建立了一個有教養、士紳化的社區,但對仍然在貧困與歧視中受苦的大量黑人群眾視若無睹。

以蒙昧的反向種族主義包裝同樣是服從資本主義邏輯的政治綱領,以暴力反抗的面貌維持帶來世界性苦難的體制,這才是「伊斯蘭民族」的實質,也是麥爾坎・X 與以利亞決裂的真正理由。麥爾坎・X 的偉大和超凡人格不單表現在他的正直和堅毅,更在於他敢為了宗教原則與黑人的解放,不畏「伊斯蘭民族」的死亡威脅——傲於服務真理的哲學家們、自以為相信平等的沙文主義者、自居激進但愚蠢地歡迎資本主義擴張的盲動者,在麥爾坎・X 面前都只能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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