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來自星星的PK》:批判宗教的人 不等於是無神論者

撰文: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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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flix 近日收錄了印度電影《來自星星的PK》(下稱《PK》)。這齣2014年首映的波里活(Bollywood)A 級大製作,除了有精彩的連場歌舞,還以輕鬆的喜劇手法探討嚴肅的宗教主題,惹來一時佳話。

《來自星星的PK》宣傳海報

印度教的馬丁・路德?

故事講述天外來客 PK(阿米爾・罕飾演;PK 為印度諺語,解作「傻瓜」)初臨地球的印度,掛在身上的宇宙船遙控器意外被人搶去,導致無家可歸,流浪異鄉。地球與外星之間的文化差異造成諸多誤解,PK 在地球鬧出不少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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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包含《來自星星的PK》主要劇情,敬請留意】

PK 從人類的口中得知,地球有一位名為「神」的存在。唯獨萬能的神可實現願望。但幾乎任何宗派、寺廟都稱自己侍奉的神是「唯一的真神」,PK 決定向所有神祇都祈求一遍。從此,PK 便花盡飲奶之力,查探不同宗教的崇拜儀式和規則,務求滿足各種神明的要求,希望祂們履行承諾,幫助尋回失落的搖控器。

因此,PK 深切體會各派宗教的一些無稽守則與虛情假意。一天,在陰差陽錯下,這位戇直的外星人與新晉女記者 Jaggu(艾魯絲卡・沙瑪飾演)相遇。經過 Jaggu 的循循善誘,PK 帶起了社會揭露宗教虛偽的批判風氣,很多靠迷信糊飯吃的「高人」和「大師」深感不妙。最終,印度教的一位大宗師,為保宗教的尊嚴(和自己的飯碗),決定與 PK 上電視台辯論,一較高下。

劇中的「大師」(《來自星星的PK》預告片)

有趣的是,儘管本片當年惹來爭議,一些宗教人士指控《PK》的無神論立場,譴責電影誣捏事非、歪曲信仰真諦。但故事主人翁 PK 並非一名無神論者。假若套用尼采的精神三變:背負傳統宗教及道德價值觀的駱駝——反抗眼前一切的高傲獅子——創造新價值的孩童,那麼 PK 其實由始至終都是一匹駱駝。

事實上,全因 PK 比一切大師更確信神明的存在,才觸發不同的笑話;由於他比任何一位信徒更確信神明的能力,才發現各樣疑惑。從一場戲的對白,即可窺見一斑:

印度教大師(回答一名求助的信徒):「我收到神給予的啟示了⋯⋯ 你只要親身走上喜瑪拉亞山,在某條河邊有一間寺院。只要你進入寺內,再向神祈求同一條的問題,一切便迎刃而解。」

PK(表示質疑):「如果由真的神明來回答,他會直接解決信徒的難題,然後說『我的孩子啊,請你陪多一點患病的妻子吧,你的妻子更需要你的陪伴。你不要總是來找我了,我們在死後的世界也會相見。』,而不是叫人去遠遠的山邊,再問不必要的問題。後者是折騰人們的惡作劇,是『搭錯線』(pick up the wrong number)!」

「搭錯線」,是指大師嘴裏的話並非「神諭」。它可能是裝扮為善神的邪神惡作劇,也可能是宗教人士假借神明之口的胡亂堆砌。與其說 PK 是針對宗教(整體),不如說他是攻撃神明的凡間代理人,即是假先知。如果宗教信仰也有光譜之分,我們的電影主人翁不能被歸作無神論者,更多是「積極的懷疑論者」。PK 更像當年的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他質疑天主教的繁文縟節和贖罪卷,最終導致新教的誕生。按照德勒兹的尼采式解讀,這種路德式的宗教批判是標準的辯證法運動:他否定了舊有主宰後,自己替補坐上舊主宰的位置;某程度上,由於這種運動把「迂腐的既有規則」視作我們(不自覺地)預設的「外化之物」並歸納體内,它加深了陳腐價值觀的進一步內化,使人淪為守舊價值觀的奴隸。無論如何,不論是支持或反對 PK 的言行,他都不是一名無神論者。

馬丁・路德:神的恩典才是人得救和稱義的根基

事實上,電影乍現過更為激進的無神論者立場。當 PK 手持微型神像時,質問雕刻工匠:「到底是神明創造人類,還是人類創造神明?」這一句對白,恰巧是費爾巴哈(Ludwig Andreas von Feuerbach)對基督宗教的嚴格定義:上帝是照著人類的樣子造成的;上帝呈現的一切屬性,只是人類對象化了自己的類本質。

費爾巴哈:宗教這種異化形式可以取消 神性的內容可以政治來實現

語言的限制與無限

《PK》還有一個鮮有回響的主題,就是「語言」。根據故事設定,PK 居住的星球是沒有語言的。據說他的族群使用傳心術交流心意,彼此沒有隔膜,也沒有欺騙。所以來到地球之後,PK 感到最不適應之處,正是語言,還有學懂說話後的煩惱。在其中一場戲,當 PK 向 Jaggu 揭露自己的真面目時,稍稍地告訴她,由於自己的家鄉沒有語言,所以就不會說謊。換言之,「語言」是麻煩製造器,專門生產謊言、製造隔膜和誤解。PK 還打趣地補充說,一個點頭,竟可表達超過一種,甚至是互相矛盾的意思:一個人點頭可以是示好;但當一個人瞪著眼來點頭,則帶有強烈的警惕之心;一位丈夫向妻子點頭,也可能是另有隱情,等等。

《來自星星的 PK》劇照

固然,這種「前現代化的純真」想像,在古今中外的文藝創作屢見不鮮,但它對語言的批判確是言之有物。

事有湊巧,《聖經・舊約》有一則觀念相近的小故事:在大洪水一劫二百年後,一位名為寧錄的頭領率領民眾,違背上帝的意旨,嘗試協力興建一座直抵天際的通天塔,藉此炫耀人類的威力。於是,上帝為了懲罰人類,把人們嘴裏說的話變成不同的語言。由於彼此無法溝通,人們猜不透對方的意思,一切頓成混亂,通天塔自然停工了;不僅如此,語言的差異還為凡塵帶來無盡紛爭,直至永遠。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The Tower of Babel》

以上就是著名的「巴別塔」(Babel)故事了,但《PK》的視野遠比巴別塔的寓言來得尖銳;它不是說多種語言製造混亂,而是矛頭直指「語言」本身:語言本質上就會製造混亂。

語言包含的歧義特性,是嚴肅的哲學議題。以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為首的邏輯實證主義者,曾想訂立一套邏輯語言,致力消除語言的含糊性,杜絕一字多義;據說,這一套邏輯語言遵守語意分析原則,所有詞與涵意是一一對應,永沒錯漏。可惜,隨著「羅素悖論」的發現,雄心壯志的邏輯語言計劃告吹,因為文字與意涵的斷裂是永恆地銘刻在語言之中。

邏輯實證論:統合科學的理想 - EP83

相反,拉岡(Jacques Lacan)認定正是「語言的缺陷」為人類的文化帶來更多的可能性(新的意義)。在這位精神分析師眼中,哪怕人們說著共通的語言,知道對方話裏的字面意思,但彼此總是沒法100%理解雙方的「心意」。據此,言說者沒法透視對方「未宣之於口」的心聲、內心「未揭露的底牌」。就像電影中的一幕:結婚前的一刻,Jaggu 和 Sarfaraz 各自把教堂裏一封由局外人寫的信,誤解成對方寫給自己的分手書;這對情侶分別將未曾吐露的猜疑,投射為對方贈予的答案。當然,以上的「錯摸」,無怪乎為一種心理投射;根據拉岡的學說,份屬正常的普遍現象。

拉岡:法國的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另一王國

因為「錯摸」是言說主體被徵召的基本程序。當我們聽到某人的一句問候,哪怕對方只說了「你好嗎?」三隻簡單的字,甚或為一記無言的微笑,我們不期然猜疑「他/她到底想表達什麼?」,設想別人未明確說明的心思。「對方未言明的心聲」——這個額外多出來的份額,就是「他人的慾望」;慾望之所以出現,全賴暗裡不自覺預設它的的言說主體。言說的主體,還有他/她預設的他者之慾望,兩者關係是同時性的共價鍵結構;假如我們隨意抽掉任何一方(言說主體也好,他人的慾望也罷),人間的一切對話僅餘「字典一對一式」貧乏,世界淪為電子計算機似的單調。

電影的結局中,Jaggu 透過獨白告訴觀眾,PK 最終學會了人類獨有的說謊技能;恍如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除了各種的災禍,PK 還學懂詩歌、唱遊與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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