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哲學:在孤獨個體的共同體中,孤寂是寂寞的解救之道

撰文:葉雯德
出版:更新:

孤獨與寂寞可以說是現代人的普遍特徵。前現代當然也會有獨處和感到寂寞的人,但這種狀態通常出於宗教性或精神性的主動選擇(隱士或潛修者),或者政治排擠的結果(流放或驅逐)。這些不同程度、因為不同理由而獨處的人,都是被共同體認可或定位為外在於共同體運作的特殊身份——孤獨自處與共同體連結在前現代是兩個對立的狀態。

現代社會的本性就在於社會分工的清晰和細緻,但人們反而更能真切地感受到孤獨或寂寞,這是因為現代性打破了個人和共同體的自在連結,使得個人成為了一個「游離」的原子;孤獨與共同體並不再是對立的狀態,而更應該說,現代共同體就是孤獨個體的聚集,共同體的必要前提就是人的孤獨。這也使得孤獨感變成常態,而不再是偶然出現在某些人身上的情狀;真正奇怪、需要被解釋的並不是孤獨的人,而是那些似乎不被寂寞感染,時刻都歡樂和諧的人。

延伸閱讀——【存在與虛無】燭光晚餐我無份,每逢佳節我單身|于千

孤獨、寂寞與孤寂

孤獨既是一種情緒,也是一種社會現實,而且更是一種人類困境,因此這種狀態同時是心理學、社會學和哲學的研究對象。挪威哲學家、卑爾根大學教授史文德森(Lars Svendsen)曾經以哲學導論和思想史的形式寫過幾本關於現代人心理情狀的作品,談論到無聊(A Philosophy of Boredom,2005)、恐懼(A Philosophy of Fear,2008),以及寂寞(A Philosophy of Loneliness,2017)。在這三種情緒裡,寂寞好像最能與哲學聯繫起來。人們常常對哲學家抱有一種孤高者、離群索居的形象,斯賓諾莎康德尼采的哲學完全不一樣,但他們同樣終身未婚,甚至未曾有過伴侶,這個事實似乎強化了哲學家就是孤獨者的想像。

然而,史文德森在書中就指出了孤獨情狀的複雜性,哲學家們對此的態度也很多樣,而且這情狀並不是思想家或隱士的專利。書中的其中一個重要主題,就是區分了三個相關但性質迥異的概念:alone / aloneness、lonely / loneliness 與 solitary / solitude。這部作品目前還沒有中文翻譯,我們暫且可以將這三個詞換成慣用的中文:aloneness 對應的是「孤獨」,僅僅指一個人自處、無他人陪伴的客觀狀況;loneliness 則對應「寂寞」,指的是一個人無法與他者溝通或聯合時的主觀心理狀況,通常伴隨哀傷、不情願等情緒和對他者的掛念。Solitude 則又是另一種情狀,英漢詞典一般將 solitude 也翻譯為孤獨或寂寞(準確用語的缺乏反映了我們對這個微妙情狀理解不足),但我們大可以跟隨馬奎斯小說《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的中文翻譯,將 solitude 對應為「孤寂」。史文德森認為「孤寂」是一種正面的、肯定性的孤獨感,並不似寂寞那樣需要逃離,反而可以為生命增添價值和意義。

「孤寂」是一種有超越性和創造意義的情狀,我們留在後面再說,現在先看看史文德森如何分析孤獨與寂寞。我們可以看到,孤獨與寂寞其實是客觀狀況和主觀狀況之間的差別,孤獨的人並非必然同時會覺得寂寞,反過來說,即使有親密他者陪伴在旁,人的寂寞感也不一定能夠排解,反而可能會更強化。正是因為孤獨與寂寞實質差異卻高度相關,不論是研究者或者想要解決寂寞狀況的人,也都可能會模糊這兩個概念,進而引伸出不準確和無效的行動方法。

馬奎斯《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Harper Perennial Modern Classics)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首先在1978年提出了寂寞測量問卷(UCLA Loneliness Scale),這份問卷範式曾經再三改版,最新一版在2018年發表。史文德森認為這一類測量方式只有非常有限的參考價值,因為寂寞是一種主觀狀態,本質上就很難用量化方式準確衡量社會總體的現況和變化,也無法說明孤獨與寂寞並不對等的現象:例如在挪威,1980年到2012年之間認為自己有知己的人數大幅增加(換句話說,孤獨的數字銳減),但是自感寂寞的人數變化幅度卻很小。這個研究發現的現象也反映了我們並不能透過與他者的客觀接觸來消除寂寞狀況:你的朋友越多、社交越多,並不一定會讓你更感覺到與別人有聯結,也不會保證你能消解寂寞。

寂寞的兩種形式

如此說來,史文德森是否悲觀地認為人無法解決寂寞?史文德森並不是想寫一本自欺欺人的心靈雞湯,因此沒有企圖提出什麼立即見效的解決方法,他更想把寂寞看成是一種可以被冷靜理解的現象。理解當然不是特效藥,但有效解決任何問題的必要條件,就是以理智的態度抽離困擾自己的情狀,不將它看成神秘無解的東西。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資料圖片)

說寂寞是一種主觀狀況,並不等於說它是人自己臆測出來的幻象,而只意味著它與客觀的孤獨狀況並不是對等關係,我們因此需要一個更微妙的理解方式。史文德森借用了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寂寞的兩種形式。一個是外生的、情境性的寂寞(exogenous and situational loneliness),這種寂寞的出現是因為生命中的變動,例如親友亡故、愛人分離,即是由外在狀況導致的寂寞。雖然這種寂寞的傷痛非常強烈,但因為它是由特別事件引起的,這就意味著我們一旦建立新的關係,這種寂寞也可以相對緩和;另一個是內生的、慢性的寂寞(endogenous and chronic loneliness),這種寂寞的激烈程度雖然及不上情境性寂寞,但卻因為它內在於自我的存在,不能由外界環境和事件所變動,所以也不能透過外部方式消除。史文德森認為我們必須理解這兩種形式,以及判斷自己的寂寞屬於哪一種起因,否則難以對症下藥。

史文德森也分析了一種處理寂寞的不健康態度,他稱這為自我中心、自我沉溺的寂寞者:這種寂寞者可能是在成長經歷中養成孤僻習慣,也可能是因為遭受過太強烈的變故,導致他不敢再與他者重建關係。自我沉溺的寂寞者並不真誠關心他者,但卻要依賴他者的目光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他者因此成了反映自己的鏡子,而並不是也有自己內心的人;這種寂寞者既將社交看成存在價值的比試場地,也就很易以吹毛求疵的態度看自己和他人,因此在社交場合更感不自在和窒礙,結果加深寂寞。這種寂寞者更可能會因為社交的不順利、得不到他人的肯定而將自己視為被害者。換句話說,自我沉溺的人因為害怕寂寞或被傷害,所以不對他者開放自己,也不讓自己進入他者內心,反而自我實現了寂寞,也加重了自我沉溺,不斷在惡性循環中打轉。

史文德森(Lars Svendsen)(Wikimedia Commons)

肯定性的孤寂

結交更多朋友、建立親密的社交網絡,可以緩和情境性寂寞的痛苦,但仍然不能解決內生的、慢性的寂寞;更何況一些社交活動可能只是自我沉溺的作用,只會加重寂寞——史文德森這種描述,不就是覺得寂寞沒有出路嗎?剛好相反,史文德森認為有一種健康的、正確地處理寂寞的態度,但這種態度聽上去卻像一個反其道而行的悖論:你需要先肯定孤獨和自身,並且不依賴社交和他人的評價,才可以克服寂寞的痛苦、建立真正的友誼和責任關係。

孤寂(solitude)就是對客觀孤獨和內生性寂寞的肯定——與伴隨痛苦情緒的寂寞或自我沉溺的態度都相反,孤寂者不單不會因為畏懼寂寞而以浮淺的社交麻痺自己,反而會肯定自己的孤獨處境,以及在孤獨之中自我承認。哲學家和詩人的崇高就是來自這種自我承認的孤寂,而不是自我傷害的寂寞。雖然孤寂的人也可以感到寂寞的痛苦,寂寞的人有時也會刻意孤立自己,但孤寂與寂寞的本性仍然是相反的,而且將兩者區分清楚是極為重要的任務。與康德同代的瑞士作家、醫學家齊默曼(Johann Georg Zimmermann)是第一個區分孤寂與寂寞的思想家,他認為前者來自肯定性的態度,後者來自否定性的態度,兩者同樣是與孤獨相關的感受,但不能被模糊起來,否則就像他所批評的禁慾隱士一樣,將否定性的、厭世的、沉悶的寂寞看成為崇高境界。

康德:崇高與目的論 - EP37

但將孤寂和寂寞區分開還未足夠,我們還要理解孤寂的實質意義。史文德森引用了康德《判斷力批判》的其中一段話,可以說最能夠將孤寂和寂寞的本性清楚表達出來:「然而畢竟,與任何社會相脫離也會被視為某種崇高,如果這種脫離是建立在不顧一切感官利害的那些理念之上的話。自滿自足,因而無求於社會,但卻不是不合群,即不是逃避社會,這就有幾分近於崇高了,任何對需求的超脫也都是如此。相反,出於因為與人類為敵而厭世,或是出於因為把人類當作自己的敵人來害怕的恐人症(怕見人),而逃避人類,這一方面是醜惡的,一方面也是可鄙的。」肯定性的孤寂和否定性的厭世都同樣是孤獨和脫離他人,但孤寂者的出發點是理念,他們的獨處是因為要將精神放在更崇高的事情上。這種追求並不會讓他完全否定社交,而只是讓他擺脫社交需求和他人目光的綑綁,因此反而能夠更自由和真誠地與有共同理念或興趣的人交流。也就是說,真正可以解除寂寞痛苦的並不是什麼社交成功大法,而是自我承認和對崇高精神的追求。

_________________

+1

下載《香港01》App ,按「+」號加入《哲學》搶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