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與特權:觸不到的故宮文化博物館

撰文:01哲學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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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視西九建故宮所製造的論述,僅站在精英的角度定義帝王史,欠缺多元的歷史詮釋,更沒有考慮後現代化的文化政治的轉變,即顧及大多數人的喜好與品味。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廿三日,香港市民被通知「故宮文化博物館」即將動工。這份天降下來的「禮物」,是中港政府挑選的。在「故宮文化博物館」簽紙儀式進行期間,現任特首梁振英特別提及這份「禮物」有助「促進中外文化理解,擴展中外人民友誼」。[1]今年適逢香港回歸中國20周年,香港工商專聯會會長楊志強於《文匯報》發表《不容以「文化港獨」立場阻西九故宮》聲稱西九建故宮,可「作為中國歷史文化臍帶」、「聯繫香港與祖國血脈」和「增添香港的年輕人對國家民族的認同。」[2]。顯而易見,政府希望在西九建故宮強調民族形象,向其他國家展現文化軟實力。

博物館:民族主義的產物

 

追本溯源,世界第一個的公共博物館:羅浮宮,建於1793年,皆因人民通過革命推翻君主政體。[3]民族國家重建社會秩序,必從歷史記憶入手。而博物館猶如中介人「為公共利益而收集、記錄、保留、展覽」[4],透過陳列室擺放的珍藏,訴說「我們」的國家文明發展史是多麼偉大、多麼重要,藉以擴大刻板的印象(stereotype)。大英博物館、美國的國家藝廊、悉尼博物館都以「又舊又霉又無生氣的」(old-fashioned, musty and dead)文物作為「唯一的」歷史敘述,定義「我們」的身份。那麼博物館應該如何詮釋文物?

 

德國哲學家漢(Hilde Hein)對博物館的功能提出詰問,到底博物館應該視為一個擺滿珍貴物件的倉庫 (repositories of valuable objects),抑或是用以提供有趣經歷的地方?[5] John Swarbrooke建議博物館應以娛樂參觀者為先,所以在詮釋古蹟宜淡化具爭議的話題,而不是令訪客閒暇時感到不安或震驚。消毒(sanitise)、讚美或軟化過去似乎是大多數博物館吸引訪客的方法,如Schouten則認為參觀者為體驗而來,而不是沉重的歷史事實。但有不少的理論家駁斥上述消費主義的看法,如Tilden表示詮釋古蹟文物應著重引起人們的驚訝、改變觀點或想法。[6]那麼博物館還應以顧客為先講述文物歷史故事?

 

當我們為懷舊而懷舊,忽視博物館原是一個分裂的空間,是策展者及館長事先將所有敏感的題材抽起,特別是國家黑暗的一面,再把不同時期、各散東西的古物並列(juxtaposition)、重新安置在同一空間,賦予新的意義,但完全脫離原本的背景(context)。那麼參觀者到底會被怎麼的原因,而對「又舊又霉又無生氣的」的文物產生興趣?

 

康文署近日委託無綫電視台製作《觸得到的故宮》電視節目,向廣大市民推廣故宮的輝煌的一面,藉以把抽象的記憶化成影像,嘗試具體地解釋北京故宮帶給香港人日常生活的啟示。本文現從《觸得到的故宮》「建築」和「婚嫁」兩集內容,分析港府如何吸引市民支持建館和走進一個擺滿珍貴物件的貯藏室。

故宮:重現管治階級的品味

 

金碧輝煌的建築設計、巧奪天工的皇室寶物是《觸得到的故宮》最常見的北京故宮的影像。第一集的「建築」和第二集的「婚嫁」分別以「尊貴」、「奢華」和「神氣」形容皇帝的品味。

 

首先,《觸得到的故宮》第一集的「建築」重現明清時期皇帝住在美輪美奐的紫禁城的模樣。一般來說,平民百姓不能擅自進入紫禁城。即使能進出皇宮的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他們只能在「中軸線」以外的路行走,因為「御路」是皇帝專用的。三面環抱的「午門」、故宮的大門八十一粒「門釘」的建築設計都是為了突顯皇帝的威嚴氣勢,與天同高的地位。

 

除此之外,節目多借華麗而有氣勢的建築裝修擺設,營造「皇帝級」的居住環境。例如「太和殿廣場」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大型廣場」。廣場上的三層樓的「漢白玉石基座」可媲美「神佛坐著的須彌座」、「如神佛般神聖尊貴」、「托出與天同高」。還有,「太和殿」是「紫禁城最尊貴、最重要的建築」、「面積最大、屋頂最高、斗拱的層數最多」、「金磚遍地」。由此可見,「最大」、「最高」、「最多」反映統治者對「好」品味的標準。

統治階層還以黃金突顯自己的「好」品味。例如在「建築」的一集展示的「太和殿」的「金龍寶座」及其兩邊的六條「金龍巨柱」,地面上則鋪滿4718塊光潔堅硬的「金磚」。在「婚嫁」的一集則呈現有「皇后之寶」美譽的「金龍紐印鑑」,即皇帝大婚的器物,重二十五公斤。此外,皇宮內藏玉器、銅像、木雕飾,如「白玉合巹杯」、「玉如意」、「銅龍銅鳳」等等顯示皇室對奢侈品的需求。故滿足統治者的對好的生活的追求,往往通過大量的人和時間生產。

 

這可從皇帝常出沒的地方及其盛大的婚禮說起。在《觸得到的故宮》為了展示「皇帝級的」生活,於是從「太和殿」的「金龍巨柱」製作的艱辛和光緒大婚的過程印證。前者是用川貴湖北深山中的最堅固、最罕有的楠木,「經過天然河流及人工開墾的運河,千山萬水,漂送上京」;後者是在一百零四日耗用白銀550萬兩,「夠當時190萬人吃上一年」來辦婚禮。根據節目內的主持人介紹12米長的光緒《大婚典禮全圖冊》,可知當時有「十六人抬著皇后的鳳輿入宮,兩天才搬得完嫁妝」、「樂隊敲鑼打鼓,送嫁隊伍長得看不見盡頭」。

 

簡而言之,《觸得到的故宮》的節目內容重視帝王歷史,顯示皇室品味。如從「建築」和「婚嫁」兩集內容,可見政府著重宣揚中國統治者輝煌的一面。金光閃閃的建築、精美的珍品故然吸引大部分都市人的目光,但政府更想透過媒體發放的影像令普通市民感受只有尊貴的統治者才可獲得的特權。而市民只能羨慕,但他們如想更近距離觀看這些珍貴的物件,就要支持西九建故宮,感受藏品的靈光。

故宮:黑暗的一面

 

數年前《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曾以北京故宮為主題,製作《透視北京故宮紫禁城》。這套記錄片可作為另一角度,擴寬大眾對故宮的歷史認識。因此,本文將借此記錄片揭示《觸得到的故宮》的節目只談明清時中國全盛期的帝王史,而不談紫禁城如何變成今日的故宮博物院的歷史。

 

第一,《觸得到的故宮》以「華麗」的包裝故宮,背後隱藏人民的犧牲和智慧。根據《透視北京故宮紫禁城》敘述,砍伐「太和殿」的「金龍巨柱」的原材料——楠木是極為危險的。那時有一千人上山,下山的只有五百人。「太和殿」亦曾經歷雷擊和大火的摧毀,失修八十多年。今日的宏偉奢華的「太和殿」能復修原貌,原來是由於一位智慧老人拆解「橫樑托架扣答」的秘密,才不用淪落為一堆破廟。

 

第二,故宮博物館之所以出現,因為國民政府在1925年10月10日開放紫禁城,並把它改為「故宮博物館」,以慶祝革命成功的紀念日。這代表國民政府經長期的打仗之下,取得政權,驅逐溥儀離開皇宮。而晚清時溥儀只是個傀儡皇帝,更被慈禧太后剥奪傳宗接代的自由。這位潦倒的皇帝只能從宮中使用電話、收集機械鐘、聽古典音樂來反抗。可見,故宮內非所有的皇帝勤政,國運非一直強盛。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問博物館非一無是處。昔日的寶物能逃過戰火、天災的摧殘,流傳至今,都是因為政府願意出資保存。就好像毛澤東花了2.5億,下令政府修葺,北京故宮才煥然一新。如果不是有博物館代表公眾負責保護文物,文物恐怕落入收藏家的私人倉庫,閒時向親朋好友炫耀個人的財富和品味。所以,由官僚上而下規劃營運博物館都很重要。如今西九建故宮有馬會資助38億,又不用「打工仔」出錢出力、花時間規劃統籌設計,政府考慮多麼周到。為什麼政府不能繞過公眾諮詢立即動工?萬一西九故宮不能如期竣工,香港市民不能親身體驗香港的故宮之旅,那我們便比其他人吃虧了,不能辨證皇帝真的是這麼懂得生活享受!

故宮:國族文化論述的對象

 

無疑,故宮曾獲中國共產黨政府保護,才不至淪為一片荒地或落入少數人手上。事實上,保護歷史文化遺址和古蹟文物,是後毛澤東時期,中國的政權不能再走「革命」的路線。國族主義是延續政權穩定性的最佳方法。因為文革時期,四人幫與紅衛兵以「破四舊,立四新」的舉動,摧殘大量的古蹟文物,當時的傳統習俗、宗教精神可謂蕩然無存,無數的人民的心靈被掏空。故國家需要以打造國族文化為最重要的國家計劃,藉以提高國民的身分認同。

 

於是,共產黨轉為重視歷史文化的論述,日益關心遺址和文物的保護和重建。舉例而言,1982年政府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以保護歷史文化遺址和古蹟文物,還有一些與近現代革命運動有關的遺址、建築物和紀念品。值得一提,自九十年代開始,打造國族文化的工程從未間斷,保護文物與「愛國主義和革命傳統教育」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同樣是治國的目標[7]。因此,我們需要正視西九建故宮不只是個帶動旅遊業、促進文化交流的項目。

 

正如剛才所說,近日公民社會的對官僚上而下規劃西九故宮爭論不絕,原因大概是公眾恐怕西九建故宮成為政權的文化工具。這個擔憂非杞人憂天,所謂空穴來風,事必有因。這可從西九文化區網頁,可得知故宮博物院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之一[8]。此聯合國組織,只有聯合國的會員,即被聯合國承認的國家政府可參與,並擁有申報境內的文化遺產和決定「世界遺產名錄」權。而這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沒有一個透明的問責機制,所以市民根本不會知道這個組織的專家或官員做了什麼,更何況是監督保護文化遺產的工作。

 

由此觀之,西九建故宮是國家界定政權的利益。本文遂以康文署的「故宮全接觸」計劃重點的活動:《觸得到的故宮》電視節目,分析該節目的意識形態,反映什麼的社會價值和品味。從「建築」和「婚嫁」兩集節目,多強調尊卑之分是中國社會的核心價值,帝王的生活和品味高於平民,因此建立故宮就是最能保留中國帝王史光輝一面。

 

借社會學家Dean MacCannell形容現代的博物館是「去歷史」(anti-historical)和「不自然」(un-natural)[9]的,審視西九建故宮所製造的論述,僅站在精英的角度定義帝王史,欠缺多元的歷史詮釋,更沒有考慮後現代化的文化政治的轉變,即顧及大多數人的喜好與品味。隨著自由、平等、人權等西方價值普及,如要公民放棄民主社會的力量,改為抱著奴隸的心態,一味推崇昔日統治者的規範和品味,西九故宮文化博物館恐怕難以變成充滿生命力的空間。

 

最後,本文將以波蘭詩人辛波絲卡寫的一首詩《博物館》[10]作結:

 

這裡有餐盤而無食慾。
有結婚戒指,然愛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獲回報。

這裡有一把扇子——粉紅的臉蛋哪裡去了?
這裡有幾把劍——憤怒哪裡去了?
黃昏時分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

因為永恆缺貨
一萬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裡土氣的守衛美夢正酣,
他的短髭撐靠在展示櫥窗上。

金屬,陶器,鳥的羽毛
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
只有古埃及黃毛丫頭的髮夾嗤嗤傻笑。

王冠的壽命比頭長。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腳。

至於我,你瞧,還活著。
和我的衣服的競賽正如火如荼進行著。
這傢伙戰鬥的意志超乎想像!
它多想在我離去之後繼續存活!

辛波絲卡的凝視之下,故宮博物館似乎處在與我們天各一方的位置。(資料圖片)

附註:

 

[1] 香港政府新聞網,〈西九建故宮文化博物館〉,2016年12月23日。
http://www.news.gov.hk/tc/categories/admin/html/2016/12/20161223_191005.shtml

[2] 楊志強,〈不容以「文化港獨」立場阻西九故宮〉,《文匯報》,2017-01-04。
http://paper.wenweipo.com/2017/01/04/PL1701040004.htm

[3] Cynthia Freeland, “Money, markets, museums” In Art Theor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United Stat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ress Inc. 2001.p.64.

[4] 貝拉.迪克斯,《被展示的文化:當代「可參觀性」的生產》,「走出陳列室」,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頁151。

[5] Cynthia Freeland, “Money, markets, museums” In Art Theor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United Stat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ress Inc. 2001. p.68.

[6] Melanie Smith, Nicola Macleod and Margaret Hart Robertson. Key Concepts in Tourist studies. New York: Routledge,2010. p.97.

[7] 葉蔭聰,《為當下懷舊:文化保育的前世今生》,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2010,頁十六至十九。

[8]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公眾諮詢及展覽
http://www.westkowloon.hk/tc/whats-on/current-forthcoming/hong-kong-palace-museum-public-consultation-and-exhibition/chapter/the-collection

[9] MacCannell, Dean. The Tourist: A New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76.p.84.

[10] 陳黎、張芬齡譯,《辛波絲卡詩集》,台北市:寶瓶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5,頁四十至四十一。

(本文轉載自「燃燈者」網站,原題為:<品味與特權:觸不到的故宮文化博物館>;標題及小標為編輯所擬,原作者為譚嘉寶,原文鏈接:https://truthseeker922.wordpress.com/hong-kong-palace-museum/#_ftn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