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招風與銀河映像的傳承(上): 杜琪峯與韋家輝的矛盾

撰文: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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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樹大招風》後,我步出殘舊的屯門巴倫紐戲院,模仿戲裡葉國歡的大盜姿態,燃起了一根萬保路香煙。當我呼出煙圈的一驟間,腦海突然憶起銀河映象的歷史,它隨風而來,倉卒離去,吹散了煙蒂的灰燼。

(本文記於去年《樹大招風》初上映時)

看完《樹大招風》後,我步出殘舊的屯門巴倫紐戲院,模仿戲裡葉國歡的大盜姿態,燃起了一根萬保路香煙。當我呼出煙圈的一驟間,腦海突然憶起銀河映象的歷史,它隨風而來,倉卒離去,吹散了煙蒂的灰燼。

 

適逢銀河映像成立二十週年,《樹》的意義甚鉅:首先,它是銀河映像繼兩部合拍片《單身男女2》及《華麗上班族》之後,再度劍指本港市場的作品。其次,龍頭大佬杜琪峯有意提攜新人,他和得意門生游乃海擔任監製,將導演筒交到三位新晉導演(歐文傑、許學文和黃偉傑)的手上,扶助他們聯手執導三大賊王面臨香港回歸的故事,大有新舊傳承之意。

 

《樹》公映後,輿論幾乎一致讚好,更有說是升級版《十年》,達致藝術與政治意味兼融。然而,不論電影也好,社會時事也好,都不可以將它孤立看待,任何事情都像一塊小拼圖,需要放到完整的版圖之上,才看清楚䓢中的脈落與玄機。既然《樹》從製作手法和內容上都承繼自銀河映像,我們不妨由銀河兩大巨頭:韋家輝與杜琪峯的思想發展說起,再回頭品味《樹大招風》。

韋家輝的自在觀

 

銀河出品的電影,總有一份命運弄人的無奈感,像《暗花》裡的司警阿琛,怎樣掙扎都是枉花力氣,最終也難逃洪爺股掌。這份無奈感有跡可尋,因為它反覆出現,成為多部銀河電影的故事背景:「九七回歸」,它是精神分析理論上的創傷事件,這件不為港人意願所干擾,勢必發生的歷史事件,一直陰魂不散地纏繞銀河映像的創作團隊。杜韋兩人就在這個關節點上出現分歧,產生一股內在的張力,仿如耀東手上的彈球,於兩面牆壁之間彈動,永不止息。

 

96年創辦銀河映像後,韋家輝好講佛偈,劇本總帶幾分禪意,無論係《大隻佬》、《神探》還是《最愛女人購物狂》,即使人物角色有異,故事前設也不同,但抽像過後,說的都是同一個故事:戲里的主人翁歷盡苦難後,學會放下執念,渡盡一切苦厄。這位參悟眾生之苦的學佛弟子,跟無線電視時期的韋家輝,有著180度的大改變。當我們對比92年《大時代》和非官方認可續篇《世紀之戰》,當中的差別表露無遺。無線時期的作品顯得張狂,全因韋氏筆下人物歇斯底里,面對慾望時都絕不妥協,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反觀《世》,方展博變成方新俠,由原來的哈姆雷特式復仇人物,變成淡薄名利的股壇大俠;鄭少秋也不是橫蠻暴戾的丁蟹,而係放棄我執的活菩薩丁野。

 

晚期韋家輝的結論從來只得一個,如期追逐慾望,在因果鏈掌控的塵世間隨波逐流,倒不如退守內心,追求無欲無求的境界,達致真正的自由。放照香港時局來看,人只是歷史中的一顆微塵,無需介懷任何事。人稱「編劇之神」的韋家輝應該沒想過,《新世紀福音戰士》揭穿了這種大智慧的真相,在《End of the Evangelion》的結局裡,碇源堂發動人類補元計劃,原來完全滿足人類慾望的方法,就是化作橙色LCL液體:當人類失去作為人的形相,沒有五蘊引發的欲念,便可脫離苦海。無怪乎韋家輝後來創作的人物少了幾份實感,不像《勢不低頭》、《義不容情》那樣血氣,變成比了因揮動的紙巾更薄的Inhuman。

杜韋二人一直是長期黃金拍檔,同時也是港產片的票房保證。(資料圖片)

 

杜琪峯的思路跳躍

 

杜韋不知合作了多少個秋,思想自然互助滲透,但細味杜Sir獨領大旗的作品,發現他沒有韋家輝那樣消極。儘管有人垢病杜氏電影流於形式,離不開黑幫及警匪類型,例如講及澳門回歸的《放逐》,依舊欠缺具體的歷史面貌,更多是一部借題發揮的港式西部片。這種批評實屬誤解,從杜琪峯未成立銀河以前的作品起始,譬如《至尊無上2之永霸天下》,直到由法國人注資的《復仇》,都有著揮之不去的浪漫英雄情懷。杜Sir承繼的是由張徹至吳宇森以來的喋血英雄傳統,在人心叵測的江湖中追求道義,然後再揉合一點《七俠四義》的團隊精神,倘若放於現今社會,游走正邪邊界的黑幫與警察就成為故事載體。杜Sir擅於描述個人利益與道德價值之間的角力,這是中國儒學的固有話題。回歸前夕,當黑白兩道大難臨頭各自飛,作為一個小混混/PC仔,到底是貪圖小利,還是保存大義呢?這是中國傳統分別君子與小人的標準公式。是故,總結所有杜氏作品,我們可以劃出「有義氣/無義氣」的價值系譜,恰如《放逐》的最後一幕,由阿火(黃秋生 飾演)和阿泰(吳鎮宇 飾演)為首的殺手兵團,在黃金與兄弟二選一的情況下,為了友誼向黑幫頭子大飛血戰沙場,它可歸屬為「有義氣」電影系統。

 

2011年,杜琪峯的思路起了變化,有說他看過李滄東的《詩》後大為感動,立志當一位關懷社會的作者導演,結果拍出《奪命金》及歌舞片《華麗上班族》。有別於坊間的說法,杜Sir並非單純在形式上作新嘗試,他提出「香港人何去何從」等大問題,從過去留戀回歸前夕,到注視回歸之後,絕對是跨出一大步,甚有「面向世界」之氣魄。《奪》指向本港的樓價和期貨抄賣問題,而描繪職場生活的《華》,其舞台設計更值得留意,它刻意混合了香港、上海和北京三大經濟重鎮的建築特色,是象徵著中港融合的藝術結晶。

 

杜琪峯的目光,由過去著重港人的私人倫理關係,或是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宗族文化價值觀,轉向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社會倫理。可惜綜觀而言,杜琪峯的嘗試是無力的,面對經濟發展問題,他透過金山豹的戇直,還是李想的嘴,都傳遞同一個訊息:拜金主義令人利慾熏心,它無情地破壞人際關係,而解決之道就是回到宗族倫理的懷抱。杜氏否定新自由主義價值,卻否定得不夠徹底,只是一腦兒跑到現實的反面,情況就像赤柬掌權後立即廢除貨幣,保守得讓人齒冷。可悲的是,細看近年來的港產電影,譬如《竊聽風雲3》、林嶺東的《迷城》,還有王晶的嚴肅認真之作《金錢帝國》,都是高舉這種倒退主義。

 

總括而言,韋家輝與杜琪峯的合作屢見佳績,他們仿似戲班上的文武雙生,韋的創意加上杜的技藝,的確譜出一部部好戲,可謂名留影史。儘管如此,兩人思想上有著難以磨合的矛盾。面對香港前途的問題,大則本地整體的經濟格局,細至本地影業的發展,兩人都抱持不同態度,韋氏似乎履行自己的佛學思想,近年來大幅減產,漸漸淡出影壇;杜琪峯身體力行,他繼續製作電影和培育人材。而出自三位新導演之手的新作《樹大招風》重提回歸前夕的母題,如今更喜獲香港金像獎,看來是繼承杜氏一脈,到底它傳承了杜先生的問題意識?還是提供全新的視野觀照香港問題?下回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