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非物質、新物質與數碼物 | 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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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今天使用Facebook、Instagram、Twitter比使用紙張、鋼筆、墨汁要頻繁得多的世代而言,綫上與綫下、人工與自然、虛擬與現實之間的界綫真的還能清楚地劃分開來嗎?難道人們在社交媒體上的活動不是已經成為現實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還是相當重要的部分?當今社會作為「資訊社會」,給人一種不斷趨向「去物質化」的感覺。那些被視為不具有物質性的「事物」,如代碼、程序、數據,它們的「存在」則顯得那麽撲朔迷離,以至於它們能否被稱為「物」(object)都很成問題——傳統意義上的物都是有廣延、佔據空間的。 

 

然而,這些「事物」倘若真的具備「物」的本體地位,那麽哲學史上歷代哲學家們關於「物」的種種討論勢必面臨挑戰乃至遭到顛覆。在這個意義上,「數碼物」(digital objects)問題的提出,既是哲學思考對於形塑出當代框架的技術事件的必要回應,也是在新的物質、技術及歷史條件下,對關於「物質性」(materiality)的整個哲學問題群的重新檢視和配置。許煜在2016年出版的著作《論數碼物的存在》(On The Existence of Digital Objects)便嘗試回答上述問題。 

《論數碼物的存在》著作封面 

 

談這本著作之前,首先讓我們回到1985年法國哲學家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1924-1998)在龐畢度國家藝術和文化中心策劃的題為「非物質」(Les Immatériaux)的當代藝術展覽。此前數年,他已經發表了在20世紀晚期文化及思想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報告《後現代狀況》(The Postmodern Condition,1979),這次展覽可以被視為對報告内容的進一步演示。而展覽提出的其中一項主要課題就是如何在當代通訊技術(communication technologies)的新條件下重新考察「物」與「物質性」問題。 

 

根據許煜合編文集《「非物質」展覽之後三十年》(30 Years after Les Immatériaux: Art, Science and Theory,2015)的檔案鈎沉工作,我們如今可以理解,利奧塔抛出「非物質」的説法並非意圖描述一種「去物質化」的後現代文化趨勢。相反,這次頗具實驗性的藝術展覽展現了基於當代通訊技術而業已成為事實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新物質」(利奧塔原本就被要求使用包含了「新物質」這個字眼的展覽標題)。由新物質的存在事實出發,利奥塔旨在批判乃至抵抗以笛卡兒哲學「心物二元論」(the res cogitans vs. the res extensa)為代表的關於「物質性」的現代觀念。因此,這裏的「非物質」從根本上恰恰是「物質的」,關鍵在於這裏的「物」與「物質性」該如何從新條件下被理解。 

 

 

基於一套遠程通訊模型(見圖表),利奧塔建立了關於新物質的本體論,堪稱「資訊本體論」,從而把由通訊技術生產出來的資訊本身視為具備物質性的存在。如果發信者和收信者之間傳遞的資訊(並非資訊的意義)可以被視為一種語言,那麽通訊技術便為語言創造出一種新的物質性,這種物質性甚至成了資訊社會的物質基礎(即圖表中的matériau,意義的支撐物)。在資訊社會,傳統意義上的物體可以經由新技術的操控而「消失不見」,卻以代碼(codes)的形式物質化為資訊。因此,利奧塔所揭示的後現代/資訊社會的「去物質化」趨勢並非意味著此後物質將不復存在——被顛覆和抛棄的只是現代物質觀念——而是指作為新物質的資訊將劇烈地改變、重塑整個世界的框架。 

 

受時代技術局限,「非物質」展覽主要設想和展示了「物的資訊化」,尚且無法像今天的人們那樣能輕易地理解所謂「資訊的物化」(如3D打印技術)。而當代資訊社會的日常運作就是「物的資訊化」和「資訊的物化」兩個過程的反復交替;這個時代的「物質現實」就基於可被感知的、肉身的「物質」與不可被感知的、非肉身的「非物質/新物質」之間的相互纏結與彼此互動。不過利奧塔的問題意識顯然已將我們引向關於「數碼物」的本體思考,儘管他還無法提供一套系統的哲學話語來處理數碼物,以及處理因數碼物的出現而必須被重新思考的種種關於「物」的哲學問題。這套話語無法由只關心實際應用的計算機科學與訊息工程學提出,同樣地,對於這套話語的設想也超出了傳統哲學的認知邊界。 

 

許煜在《論數碼物的存在》的導言中指出,從亞里士多德到笛卡兒、康德、黑格爾,乃至胡塞爾,哲學建立起來的對於物的觀念總是著眼於實體和事物的表象,把物的觀念局限在對於自然物(natural objects)的理解——哪怕是在討論技術物(technical object)諸如機器的時候依然將其視為與自然物無異的存在——因而無法勝任關於數碼物的本體思考。而最關鍵的是,在這個哲學傳統下所討論的「物」實際上只是「關於物的經驗」(objects are always objects of experience)。哲學家們總是致力於找到最根本的「意識結構」來解釋物如何得以被主體經驗,來確保主體對物的認識真切可靠。換句話説,一直以來哲學就在實體與主體之間打轉,關於物本身的「存在」的考察則尚付闕如。 

 

然而如何才能做到與主體以及意識結構完全無涉地考察物本身的「存在」呢?這是當前方興未艾的「物導向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必須向人們解釋清楚的基本問題。許煜聲明自己的研究計劃應該與物導向本體論區分開來。不過上述問題同樣是他的研究計劃無法回避的基本問題。而考察數碼物如何出現,似乎為解答上述問題提供了一條路徑。 

 

數碼物作為一種技術物,理論上受一套超乎其外的技術規則所規定(govern而非control)。倘若這套規則能夠被哲學思想及系統的哲學話語所把握,那麽由這套規則所決定的數碼物是否也就得以被把握?顯然,這裏對於物的認識並不基於認識主體與認識對象的相互關係(correlation)。認識活動並不發生在經驗層次上,而毋寧說發生在「超經驗」的層次上。也就是說,這裏的哲學課題關心的不再是物的經驗知識,而是規定物的生成與運作的「超驗邏輯」。這樣一來,哲學思考是否就能夠脫離「對物的認識實際上只是對關於物的經驗的認識」這個傳統哲學無法脫離的困局?

 

如果對於數碼物的哲學思考是對於形塑出當代框架的技術事件的必要回應,那麽考察數碼物的存在,能否為從新的物質、技術及歷史條件下重新審視物和物質性問題提供可資借鏡的理論模型? 上述當代哲學問題引領我們繼續閲讀許煜的著作。往後的文章我將談及他如何把這套規定數碼物的生成與運作的規則以系統的哲學話語表述出來。 為了建立這套話語,海德格哲學與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 1924-1989)的個體化理論便成為他的重要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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