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與《莊子》的虛懷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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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雖離至人之境尚有一段距離,但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也許我們能以己修身之德感動身邊的人,乃至影響整個社會──「和其光,同其塵」。

作者:施傑原(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研究所)

在這個崇尚物質的時代,教育已然淪為資本主義的附庸,無論我們所學的專業為何,「學這個有什麼用」便是社會檢定我們的標準。如筆者這樣的中文系學生,或是在讀這篇文章的你,或許都曾遭遇這些衝擊。筆者將嘗試以古典回應現代,自「為何需要虛懷」的觀點切入,以《莊子.德充符》中瘸腿者(兀者)的自卑心理,凸顯四肢健全者更容易忽略其滿是成見的心理狀態(成心),進而深入討論常人「渙散」的問題。並於《老子》與《莊子》中找尋「虛懷」的依據,探討其工夫歷程,以期向讀者展示人類與世界共感(同於大通)的可能。這也許與資本主義無涉,但我們或可藉此回應生命中的諸多困境。

 

常人的常態

 

康德(Immanuel Kant):「自由即自律」,道德法則必然出於人類的理性。感官慾望是被動地受外在對象吸引,自由的根據必然不可源於外在對象,只能來自主體先驗地擁有的理性能力。因此,人若只依自我的天性行動,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其實是受「慾望」所控制,對康德而言並不自由。反之,若用理性約束自身行為,即自律,才享有真正的自由。

 

筆者以為,康德意義下的自由,仍屬於外在層次,似不夠深入與全面。在康德的脈絡底下,自由與道德是難以切割的概念。康德認為人在面對慾望時,可以透過理性進行抉擇,進而服膺於自身所訂立的律則(自律)。然而,人雖能以理性擺脫慾望的控制,實際上仍「不自由」,乃因康德並沒有「直視」慾望本身。

 

假設,一位美艷性感的女子以青春的胴體出現在男人面前且加以誘惑,男人除了生理反應外並無其它行為,但「內心」毫無波瀾嗎?即便沒有行動,內在的道德規範與利弊衝突,勢必已激烈碰撞。如此,人真的自由嗎?是否真的擺脫慾望?慾望雖能通過理性而有所節制,避免發生衝動之舉,但內在的掙扎與拉扯,卻成了痛苦的根源。換句話說,長期壓抑所導致的後果可能會是「失控」。

 

鄭捷的北捷隨機殺人事件,以及十六歲男童打死妹妹的慘案,有太多社會案件是長期壓抑所導致的悲劇。在鄭捷與十六歲男孩作出令人髮指的行為以前,他們看起來與一般人並無二致,也符合康德所謂「自由即自律」的道德法則。但他們並不自由,因為他們無時無刻都想殺人,只是基於某些原因而尚未實行罷了。

 

撇開上述的極端例子,人是否就能自主?筆者以為,答案還是否定的。假若我們讓全世界的人類參與一場「冥想」試驗,將注意力集中於某一事物上,並讓此狀態維持十分鐘。例如,將注意力集中於自身的氣息上(僅有單一念想),此外沒有其它念頭。有多少人能夠通過?也許多數人連三十秒都撐不過。這也是TED演講不超過十八分鐘的原因。

 

若我們置身於外部場域,多數人的專注力便已十分有限,十八分鐘則是科學得出的平均值。當我們關起門來,於靜謐處闔上雙眼直觀自我,才會驚覺自身思緒竟是如此紊亂,念頭的生滅又是何等地迅速。既然我們對意念的「把控度」都仍待加強,又怎能說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常人的日常大多處於不專注的狀態,這意味著人們鮮少覺察自我而「渙散」地活著。

 

形殘者的自我逼視

 

《莊子‧德充符》中特別杜撰了幾位體殘形畸,德行卻相當出眾的兀者。一位名為申徒嘉的兀者,與鄭國賢相公孫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故事中,子產三番兩次警告申徒嘉,要他謹守兀者的分寸,不該與宰相平起平坐。申徒嘉回答道:

 

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

 

申徒嘉所處的時空背景下(戰國時期),普遍認為體殘形畸者德行卑劣,無論是先天或後天造成。「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譯:為自己的殘缺辯護者很多,但願接受自身之殘缺者卻非常少),即反映了這種「形殘德不全」的社會價值。

 

形殘者本就比四肢健全者更容易感到自卑,何況身處形殘德不全的社會風氣中,必有「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自卑心態。以心理學的角度觀看,自卑的人往往容易武裝自己(防衛機制),因此絕大多數的形殘者皆「自狀其過」,極力為自己辯護,毫不苟同社會強加之罪,其實就是不願接受先天殘缺之實。起初,申徒嘉也走在這樣的路上,「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每當遭人調侃便立刻發怒,但「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自他跟隨伯昏無人學習後,一切都有了巨大的改變。申徒嘉突然意識到,不該耽溺於自狀其過的武裝情境,進而卸下防備、鬆開緊繃的心理狀態,試著接受不健全的自己。因此申徒嘉才會感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願意直視自我者實在太少,尤其是被視為形殘德不全的兀者,更難。

 

申徒嘉也說不清伯昏無人是如何令他的心境產生轉變,只知道這十九年來他已「未嘗知吾兀者也」。這說明工夫並非一蹴可幾,而是需長期練習的歷程,才能體悟「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譯:進入后羿的射程內,射中處正好是紅心的位置,然而沒有射中的,都是命啊!)健全者乃「中央者」是社會的核心處(中地也);形殘者則是「不中者」,遭核心踐斥而邊緣化的弱勢群體。原來形殘無關乎德性,只是命運的安排!長年積累於心的自卑之感,及忍受社會唾棄之苦,終獲釋放。

 

「未嘗知吾兀者也」並非不知道自己是兀者,而是主體心境的虛化,消解了主客對立。「兀者/全者」是比較後的結果,本與道德無涉。兀者唯外表與多數人有別,然其與全者皆生而為人,乃天地中之一物。如〈德充符〉裡另一則「魯有兀者王駘」的故事道:「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譯:自相異的角度觀看,肝與膽的距離就像從楚國到越國般遙遠;從相同的角度觀看,萬物就是一個大整體,沒有分別。)

 

《老子》與《莊子》欲彰顯之德,並非一般意義下的德。《老子》第三十八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譯:上德不標舉特定道德,所以有德;下德標舉特定道德,所以無德。)若以此批判申徒嘉所處的環境,社會中普遍認為「形殘德不全」的道德觀是為「下德」,是社會中不可撼動之標準。此道德規範實乃一種暴力,正是《老子》所謂「不失德」之「無德」行為,形殘者受到社會的侮辱與歧視,正是規範暴力的展現。「上德」並非在「德/不德」外重新肯認某種價值,而是「鬆綁」主體之既定疆界。「惟有德者能之」如申徒嘉,在觀照自我生命後頓悟,人類無法決定命運只能安時處順(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方可超越「全/殘」與「德/不德」之二元對立。

 

〈德充符〉中另一則寓言故事,虛構魯國的兀者叔山無趾踵見孔子的橋段:

 

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不料,孔子見到叔山無趾竟是奚落他犯患後才來求教,為時已晚。叔山無趾則心平氣和地將求學之心道來,當面給孔子上了一課。孔子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急忙請叔山無趾入內講習。待他離開後,孔子勉勵學生的那段話,除了藉叔山無趾的親身經歷來機會教育以外,恰巧凸顯出健全者(全德之人)的「逃避心理」與「成見之心」。以下分別論述。

 

一是全者的「逃避心理」。自「夫子胡不入乎」可知他們是在教學場域外對話,學生並不知情。孔子雖當面向叔山無趾道歉,並請他入內講述自身經歷,但實際上這是帶有「賠罪」意味的邀請,是孔子化解尷尬的臨場反應,並非自認己不如彼。因此事後他仍義正嚴詞,要學生謹記此次難得的機會教育,其對叔山無趾之輕蔑態度則隻字未提。孔子根本不願直視其輕蔑之舉,反正除了當事人,他人是無法窺見其內心之不安。

 

二乃全者的「成見之心」。孔子說「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兀者都願意補救先前犯下的過錯,何況我們這些健全的人呢?孔子是全然合乎道德規範者(尊足者),他依舊認為兀者不如全者,以站在道德頂峰之姿俯視「他者」,陷於「自是他非」的「成心」狀態。孔子只因叔山無趾失去腳趾便認定他德不全,卻未想瞭解他失去腳趾的原因,缺乏體諒他人的能力,遂以非常膚淺的方式虛應故事(倘若孔子覺察其高傲之心,則不可能以兀者不如全者的方式勉勵學生)。

 

在孔子勉勵學生後,《莊子》又進一步設計了叔山無趾與老聃的對話: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叔山無趾認為,孔子為其明星光環所累,這不但是種逃避,亦為成聖之阻礙。老聃便為孔子提出「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譯:使他瞭解死與生、可與不可實無分別。)的解決方案,正是為了對治孔子受社會規範薰陶後所形塑的成心問題。自申徒嘉的寓言中可知,形殘者大多也不願直視自我,更無消說全者。故叔山無趾感嘆:「天刑之,安可解?」這不也是上天降於健全者的刑罰嗎?

 

體殘形畸,是可見於外且顯而易見的缺憾,是形殘者必先面對的重大問題。這種極其強烈的「自我逼視」,迫使形殘者不得不揭開自身之醜陋處加以直視。但多數形殘者卻選擇「自狀其過」,陷於高度緊張的備戰狀態,以看似不屈實則自卑之心理度過一生。既然形殘者對外在殘缺所導致的不健康心理都可視而不見,四肢健全者則更易忽略自我而渙散地活著。然兀者與全者皆為常人,皆易受成心宰制而有所逃避,若欲擺脫此狀態,則須透過長期的工夫練習,才得以消解成心達致「虛懷」之境。

道家的虛懷哲學,或許就是一種心若止水的人生境界。(VCG圖片)

 

虛懷:溫柔的堅定

 

社會規範所產生的道德價值,容易形塑為常人之成心。兀者自認較全者低劣的自卑之感,與全者自認比兀者尊貴的高傲之心,皆為成心。每當事件浮顯,常人受成心影響而本能地做出反應:兀者自狀其過的武裝狀態、全者帶有歧視的高傲姿態,都不能對事件提出「質疑」,也不認為該事件可以是個「問題」,遂無法進一步觀照成心。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在質疑之前似乎需要某種「契機」,才可順利提出問題。筆者以為,此契機可自兩個面向「主動」地創造並加以把握。於下分別論述。

 

一為解決外在問題的「思辨工夫」。「形殘德不全」對兀者與全者而言,之所以不構成一個「命題」的原因在於,他們早已習慣以原有的眼光看待世界。缺乏思辨的人生,只是一味地接受外在環境提供的訊息,淪為社會規範「複製」的道德產物,如同《莊子‧逍遙遊》中的惠施:

 

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魏王將大葫蘆的種子贈予惠施,種子長大後結出五石大的果實,但用來裝水卻過於沉重而無法舉起。惠施便將它剖開做為水瓢,但水瓢還是大到無法放進容器裡舀水,因此在惠施判定大葫蘆「無用」後便將它打碎。顯然,惠施受限於日常生活中過度教條化的經驗,其僵固的思維只能看見瓠作為瓢的盛水功能,卻遠想不到若「以為大樽」(譯:繫為大舟)則能成為「浮乎江湖」的渡水利器。《老子》第十一章便為我們提供了鍛鍊思辨的絕佳範例: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因為「中空」的車轂可以整合車輻,人類才享有乘車之利;器皿是中空的,人類才享有盛水之利;房室是中空的,人類才享有居住之利。人們時常關注「有」帶來的便利,而忽略「無」產生的功用,《老子》便透過「有無相成」的辯證關係,傳達事物「一體兩面」的特性。與事件遭遇之初,可暫且將原有的反應或想法擱置,思索是否還有其它面向或可能性?當我們認為「形殘德不全」是社會的道德標準時,便可思考此社會規範是否有其「負面」影響?如此便可發覺,此社會規範對兀者而言確為一種道德暴力。若長期訓練,便能使自身思維「新發於硎」,保有極為敏銳的洞察能力。

 

二為解決內在問題的「觀照工夫」。「形殘德不全」對兀者與全者而言已是根深柢固的成見,然人類的意念極其複雜、起伏迅速,自難察覺每一意念之生滅。《莊子‧人間世》則假孔子與顏回的對話,提供了「心齋」的解決方案:

 

若一志,无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无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首先,闔上雙眼,摒除外在聲響,「聽之以心」專注於意念之起伏。接著,拋開意念,將專注力移至「氣息」而純粹地「聽」氣。《莊子》此段之「聽」其實相當傳神。外在世界的聲音是一種聽覺,內在意念的起伏則是腦中迴響的聲音,專注於自我之氣息聲當然也是聽。「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是心齋的前兩個階段。耳用以接收外在世界的聲音,代指其餘接收訊息的感官亦須摒除外界的干擾,心則泛指內在之心理活動。耳與心共構主體心境,是形塑成心的要素,因此《莊子》認為須「止」,當專注於「虛而待物」之氣。《莊子》欲通過氣指涉一遍在萬物的「大化流行」,具有普遍且客觀而中立的特性。我們可以現代對「氧」的認識,一窺《莊子》大化之流生生不息的寓意。

 

氣息本身並沒有情感與思想,卻是人最不可或缺的生命要素,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是謂上善。上善與上德一樣,皆有虛化主體之特性。日常中,我們鮮少注意呼吸這件事,若以「有無相成」的概念來理解,氣息便是為「生命之有」提供動力的「無」。我們不該流連於生命之有忘卻氣息之無,也就是不該遺忘生命之本。無論有物與否,氣就在那靜待來者汲取,遂能「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譯:生化萬物而不佔有,成就萬物而不依恃,助長萬物而不主宰);亦如天地以萬物為芻狗,大公無私而無偏愛。《莊子》之氣具有「上善」、「玄德」、「不仁」與「生命之本」的特性,《老子》之「道」便能於虛而待物之「氣」中流行(唯道集虛)。主體心境於聽氣的過程中,受其虛而待物之特性所消解,便能自聽氣中體道,此謂心齋。

 

《老子》第十六章亦云:「致虛極,守靜篤。」於此狀態下,讓道於自身中重新綻放光芒,遂能「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譯:萬物蓬勃生長,我便觀照其往復之理。萬物紛芸,皆回歸於自然而然之態。)藉氣之大化流行,照見萬物之本真。《莊子‧大宗師》也假顏回之口道:「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透過「心齋/坐忘」便能拋開身體、心智與物質的桎梏,達致與萬物相通之境,莊子也因此得以在濠梁之上通惠施之不通,與儵魚共感而得魚之樂。當我們將自身敞開,便能回到「人與世界共在」的交融互滲之原初狀態(自然而然)。我們皆無以確保自身選定的道德價值即是真理,因此體諒、包容與接納便是面對不同聲音時,最自然的心態。

 

申徒嘉因某種「契機」在身體裡後退,與憤怒拉出一段距離,但礙於自卑之感未消,遂師於伯昏無人,才全然消解成心。換句話說,在申徒嘉的故事情境中,該契機之浮顯純屬偶然(若非偶然則無須師於他人),我們不能總等待那偶然的契機浮顯,才意識到要面對問題。透過思辨與觀照工夫的修習,使自身時刻處於高度自覺的狀態,主動地創造契機並加以把握。這便是《老子》與《莊子》的虛懷之道,一種溫柔的堅定。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雖離至人之境尚有一段距離,但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也許我們能以己修身之德感動身邊的人,乃至影響整個社會──「和其光,同其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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