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分鐘批判性讀完「神作」《人類簡史》

作者:羅蘭(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政治系碩士,研究興趣:憲法、近代思想史)
前言
尤瓦爾.赫拉利無疑是現在最炙手可熱的新派歷史學家之一。他橫跨文理中外寫成的兩部歷史,《人類簡史》與《未來簡史》,是極少數以整個人類發展史為內容寫就的史書,視角恢宏。近日翻閱完畢《人類簡史》,對赫拉利駕馭如此磅礴浩大的話題的能力感到敬佩,也對作者某些觀點存有疑惑。
紮實的史書
值得關注的有赫拉利化繁為簡、化難為易的功力,將人類思維意識、社會關係、技術科學的發展用通俗易懂的例子講出。舉重若輕的功夫,並不是所有學者能夠擁有的。比如作者介紹人類「傳播虛構信息」(transmit information about things that do not really exist)的能力時,便引用轎車品牌標致(Peugeot)作為例子,並將《漢摩拉比法典》和《獨立宣言》的本質等同起來,如此大跨度的歷史觀著實有趣。
雖然本書稍嫌頭重腳輕。開篇講述智人進化的人類學、考古學研究讓人覺得新鮮,到後來講到農業革命與科學革命的章節,不免有將學界經典理論(例如馬克思的貨幣理論、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民族主義理論等)雜糅一起的嫌疑。但作為一本面向大眾的通俗讀物,這本書的主要敘述沒有硬傷。雖然簡單,但是紮實,是本可以推薦的讀物。
但是,因為我讀書喜歡探求作者背後是否有引申含義,所以在讀到這本書某些章節的時候,難免心裡「咯噔」一下——作者到底想傳達什麼?我認為在對作者關於一些具體問題的闡釋上,如果想得多一點,解讀深入一些,可能會對作者的觀點存疑。
這篇文章除了對《人類簡史》的簡單介紹,還有我對《人類簡史》的主要困惑:作者對「帝國主義」(imperialism)的態度到底是批判還是曖昧?
《人類簡史》說了什麼?
全書共分四章,分別講述了三場革命,即認知革命、農業革命與科學革命,以及一場人類「大一統」(unification)運動,即通過金錢、帝國與宗教為媒介將更多人類的生活聯結起來。
作者認為使智人(homo sapiens)從與動物無異的地位提升到類似上帝角色的主要動力有兩個:1)相信虛構(或幻象)的能力;2)承認無知的能力。
認知革命使得掙扎在動物界邊緣的智人一躍成為霸主。原因主要在於,智人經歷的認知革命使得人類能夠理解、處理、相信並傳播複雜、虛構的信息,這一能力使得智人可以:1)了解周圍環境,並隨之計劃複雜的行為,包括躲避強獸,狩獵食物;2)建立人數眾多的複雜社會組織;3)同巨大數量的同伴甚至陌生人建立合作關係。
農業革命中,人們馴化動物、播種穀物,一改曾經「狩獵—收集(hunter-gatherer)」的生存模式。在這場革命中,人們生活穩定,得以建立起人數眾多、層級繁複的政治社會共同體,而這一制度的維繫同樣是靠人們相信虛構的能力,即相信「共同體能夠提供更好的生活」這一抽象的承諾。
在農業革命轉向科學革命過程中,人類慢慢由分散到集中,開始了融合的進程。推動人類「大一統」的媒介有可以讓人們實現大範圍自由交換貨物的貨幣、號稱包容力強的帝國,以及宣揚一神教的宗教。
科學革命源於人們承認無知、探索未知的能力與慾望,隨著新大陸的發現、新航線的開闢, 新的技術蓬勃誕生,知識與權力(power)的結合成為推動人類社會的最重要力量。而知識這一力量開始不斷突破極限,將自己置於創造生物的上帝的位置。這一結尾也指向了赫拉利下部作品《未來簡史》的核心論點。
赫拉利在敘述人類進化歷程時提出了一個觀點:「進化即進步」是最大的謊言。人類在每次革命中,因為一些甜頭,而將自己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比如由狩獵到農耕的革命,人們雖然得到了較乎穩定的生活,人均幸福感卻因為繁重的農業勞作與靠天吃飯的不確定而降低。在科學革命中,人均幸福感同樣也因異化的勞動而下降。研究「幸福感」,是赫拉利試圖拓展的歷史研究方向。
赫拉利在敘述人類進化歷程時提出了一個觀點:「進化即進步」是最大的謊言。人類在每次革命中,因為一些甜頭,而將自己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帝國主義是好是壞?
赫拉利在全書中多次提及帝國主義。
在〈人類融合〉(the unification of humankind)一章中,赫拉利較為詳細地闡述了他對帝國主義的理解。首先,赫拉利否定了兩個觀點,帝國體制不可能成功,帝國體制是邪惡不可取的。赫拉利認為,歷史上「帝國」作為成功的政治體制存在了很長的時間,其邊界的流動性與文化的多樣性是其成功的原因之一。而儘管帝國的維持以大量殺戮為代價,帝國征伐不僅帶來了暴力,也帶來了文化、技術、藝術。其次,赫拉利承認帝國對其合法性的宣稱具有不實性,即帝國宣告自身統治是為了其域內所有人。然而,帝國內部存在嚴重的「你我」之分,被征服的外族幾乎很難成為帝國原本人民的「自己人」。接著,赫拉利強調不應將「帝國」這一概念完全抹黑,因為這種評論背後所隱含的對「純種」民族國家的要求同樣可怕。最後,赫拉利認為在全球化進程下,一個新的帝國正在形成,而這個帝國的執掌者便是來自不同國家的多種族精英階層。
我對這一段的敘述稍有疑惑,不知赫拉利對「帝國主義」的態度究竟為何。
赫拉利認為不應該把帝國單純歸結為「好人」或「壞人」(good guys and bad guys in history),帝國有其暴力不公的一面,也在它征服的地區留下了文化遺產。正如英國在印度留下的民主制度一樣。
“How many Indians today would want to call a vote to divest themselves of democracy, English, the railway network, the legal system, cricket and tea on the grounds that they are imperial legacies?
「有多少印度人會想要公開投票,來決定他們是否脫離民主、英文、鐵路、法律體系、板球還有茶品,就因為這些是帝國主義遺留物?」 (p.205)
在這一段敘述中,如果赫拉利僅從研究的角度出發,認為應從正反兩方面來客觀評價歷史,不要「一棍子打死」帝國的作用,承認歷史中的帝國有合理性與貢獻的話,我便認為沒有需要辯駁他的說法。然而,赫拉利在結尾態度曖昧地提到了當代世界由精英掌握的帝國主義,又是否在暗中合理化新的帝國?我的看法是,儘管帝國主義在歷史中有它存在合理的一面,但它在今天不可能被公然接受。原因便在於,帝國內部存在的階級制度(hierarchy)無法被跨越,這樣根本性的等級差異在現代是難以被承認為合理的。
誠然,有學者提到,在以爭奪領土、資源為主的殖民主義(colonialism)在20世紀50年代正式成為歷史之後,新的以「權力關係」為主的帝國主義(imperialism)仍然存在。Paul Kramer以美國為例,認為帝國主義以爭奪全球市場的形式繼續存在。但是,「存不存在」與「合不合理」是兩個概念。
也有學者探討帝國式的聯邦制是否可行。Frederick Cooper在“Africa in the World”一書中,受「帝國」(empire)鬆散、包含多地區的政治結構啟發,認為跟帝國構造相似的「聯邦制」(federalism)或許可以替代造成少數族裔被壓迫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他的論據來自二戰結束後,非洲國家試圖同它們的前殖民主法國建立一個「大法蘭西共和國」。
Cooper認為,結束殖民的方式不一定是民族國家獨立,聯邦制或許也是一條新的出路。然而,歷史發展證明了這個政治實驗的失敗,法國需要非洲的勞動力和市場,卻拒絕給予非洲人民和法國人民同等的公民權利。所謂「大法蘭西共和國」的構想,無非是變相的殖民帝國。
哈佛法學院教授Samuel Moyn在對前文提到的Cooper的書評中寫道:
He never argues that a federalist alternative was actually possible without also perpetuating hierarchy. In fact, he demonstrates the reverse.
他(Cooper)從未承認聯邦制構想可以不依賴永恆的等級制。事實上,他認為事實恰恰相反。
在這一帝國主義聯邦制構想之下是永遠不可能被消除的「等級制」。而正因為這等級制,我認為任何改良版本的帝國主義,都不可能被認作具備合理性。
雖然赫拉利在〈歷史中沒有正義〉(No justice in history)一章中強調真正的平等與正義在歷史中是不可能的,甚至《獨立宣言》都是人們主動相信的虛構神話而已。但是在經歷了大變革與啟蒙之後的今天,若作者暗示精英掌握的新帝國的合理性,是否意味著不公平與不平等就是合理的、天然的,而平等與正義就是不必再追的夢想?
或許因為赫拉利將人類視為一個整體對象來書寫,他並沒有對人類內部的不平等的「合理性」進行深究,反而對開啟「人類上帝」(Homo Deus)新時代這一新的「元敘述」(meta-narrative)表現出興趣。對於「矽谷精英接管時代」的構想,赫拉利在他《特朗普崛起:自由主義終結了麼?》一文中的態度仍然曖昧:「我懷疑矽谷的領軍人物有否仔細考慮過他們的想法帶來的全部社會與政治後果,但至少他們在用新的思維方式思考。」赫拉利是否對這精英管理的「新的思維方式」有暗地裡的認同?
這樣對不平等「冷眼」的態度也出現在之後有關「幸福」的論述中。赫拉利提到,埃及居民在和法老時期比起來生活條件已經大大改善,而他們仍然選擇革命,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總統和奧巴馬進行比較。的確,阿拉伯之春是人民基於嚮往西方民主自由改革而點燃的,但這種「無謂的比較」並不等於要他們被逼遭受失業、腐敗、教育等一系列社會問題。
《紐約時報》對赫拉利作品的評價是「專為意見精英的產業情結打造的(tailor-made for thought-leader industrial complex)」。在用這赫拉利所謂傾向精英的「新的思維方式」思考歷史之前,是否也應該考慮到,在他看待人類歷史的「整體」思維下,人類社會仍舊是「權力體系」構建起來的,是不會因為精英算法治理就獲得民主與平等的?
我覺得《人類簡史》全書最美的一段話是這一句——
The great door swung open, and out came a rush of ancient but lively voices—the bustles of Sumerian bazaars, the proclamations of Assyrian kings, the arguments of Babylonian bureaucrats.
大門敞開,遠古而鮮活的聲音撲面而來——有蘇美人集市上的嘈雜人聲,有亞述王莊嚴的宣告,有巴比倫大臣的朝堂爭辯。(p.299)
同樣,當我們打開「人類」這扇大門之後,會看到這扇門之後,作為個體、民族、地區、國家的人類有許多差異。但這些差異需要被尊重,也有許多權力導致的不公需要去改變。若果歷史學只接受「既已發生的事實為事實」,那麼我們還能否像稍微有點天真的政治哲學家那樣,對未來發生的事情作任何期待,探究並追求「世界應該的樣子」呢?
參考文獻:Frederick Cooper, Africa in the World, Capitalism, Empire, Nation-Stat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4.Samuel Moyn, “Fantasies of Federalism”, Dissent, Vol. 62, No. 1, winter 2015, pp.145-51.Paul A. Kramer, “Power and Connection: Imperial Histor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World”,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Dec. 2011, pp.1348-1392.
原文鏈接:https://chengyubang.blogspot.hk/2017/05/no3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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