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外界預期，中美上海談判沒能為中美貿易戰再次降温，中美博弈已然向着金融戰、貨幣戰的趨勢發展。雖然美國方面很快宣佈推遲對中國3,000億美元出口商品加徵關稅，對華為的禁售令也再次推遲90天，但特朗普近日又在公開場合表示「不想與華為做生意」，並且最近明確將香港亂局與中美貿易談判相掛鈎。中美談判的前景變得更加複雜與不確定。
《香港01》記者為此專程採訪多國學者，就貿易戰、中美戰略博弈前景等相關話題與他們展開對話。
本篇訪談對象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經濟系教授龔炯。

01：有一種觀點認為，特朗普實施三年1.5萬億的減稅政策之後，美國聯邦政府的財政赤字每年擴大近2,000多億美元，通過對中國加徵關稅可以獲得一部分稅收來紓解財政困境，對此你怎麼看？

龔炯：這種觀點也許代表了特朗普的心理，但距離事實差遠了。到目前為止通過收稅獲得了200億，相比於財政赤字就是杯水車薪。

01：有一種觀點認為，上海談判結束之後，特朗普氣勢洶洶地宣佈要對中國加稅、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恰恰證明他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似乎有點沉不住氣，所以用極其強硬的態度掩飾信心不足。

龔炯：他確實有點着急，很想贏得大選這一點是很肯定的。中美談判的具體細節，我們外界很難得知，但很顯然他對中國並不滿意，甚至有些生氣。另外一點，我個人認為，美國負責主導談判的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可能並不想真正達成協議。我堅信特朗普想要一個協議，但萊特希澤就很難說了，他對協議不滿意，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想談。

熟悉中國國情的人應該知道，中國肯定不會在協議中答應修改國內的法律，但美國方面似乎有這樣的要求，這引起了中國的強烈反感。中國可以在其他地方做出讓步，但美國一直試圖在底線問題上逼中國讓步，導致局面僵持。所以看起來，可能萊特希澤根本不想談，只是耗時間，為了向總統交代。萊特希澤不是不熟悉中國國情，所以我越來越傾向於認為，他對目前為止的談判內容從根本上是不滿意的，或者根本不相信一紙協議會解決中美之間的經貿問題，於是採取消極、甚至破壞的態度。

01：綜合分析可以看出，無論是美國農產品、製造企業轉移、財政赤字等等，中美貿易戰對其影響都是有限的，而這些又恰恰是特朗普在選戰中非常重視的東西。也就是說，發動甚至升級中美貿易戰並不能對特朗普的連任有什麼助力，但特朗普卻依舊反覆操作這個議題，在你看來，他想影響的究竟是什麼？

龔炯：他想把這個問題作為一個選舉籌碼，美國政治就是這樣，而且這種宣傳（propaganda）是非常有影響力的。導致一提到中國，民眾就會想到，特朗普反覆強調的知識產權竊取、強制技術轉讓、市場準入門檻高等等問題，就算是反對他的人也在配合他做這個宣傳。如果做一個民意測試，很多美國人都堅信他說的是真的，但事實肯定不是如此。

就像「301報告」裏說中國「偷」美國的技術，但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科技大規模創新靠偷就能偷回來嗎？顯然並不是。所以，美國人不斷加深了中國與美國正進行不公平貿易的印象，所以覺得要對中國強硬。

所以特朗普反覆強調這一點，試圖向民眾證明，他做到了對中國強硬，也把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了。不過，美國民眾在投票當中考慮的往往只有一兩個問題，儘管特朗普極力想把中美貿易的問題捲進來，但可能效果並不明顯。

美國現在最大的問題其實是移民問題，或許還有種族和醫療的問題。真正與對中國貿易有關的，可能就只有像加利福尼亞這種對中國出口比較多的州，但加州本身就是民主黨的鐵票倉，所以對選情也不會造成太大影響。就中美貿易問題而言，除非阿肯色州給特朗普投票，否則目前看來，中國、貿易戰都不會是美國大選中的核心因素。

01：如果特朗普想要達成協議的心情越來越迫切，他未來是否可能減弱萊特希澤在中美談判中的角色？

龔炯：特朗普本人可能明白這一點，他對萊特希澤也有些看法，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美國方面基本上都是萊特希澤和姆努欽這兩個觀點不一樣的人帶領談判團隊，這裏似乎體現了特朗普的態度有所保留，因為最終做決定的人是他自己。

01：有媒體分析認為，大阪G20峰會的時候，特朗普已經有點疏遠鷹派，似乎有要重用温和派的趨勢。

龔炯：在中美的談判過程中，姆努欽曾公開與萊特希澤產生過分歧。我倒不認為他們兩人之間存在矛盾，主要是觀點不一樣。從萊特希澤發表過的文章也可以看出，他並不相信靠協議可以解決問題，以他對中國的了解，他更相信中美之間是模式之爭，他認為中國模式在「贏」，而美國模式在「輸」。對於靠雙邊貿易協議改變競爭事態，我認為他是持懷疑態度的。萊特希澤一直強調，中美之間是長期問題。

就特朗普而言，他在乎的主要有兩點，一是貿易平衡問題，二是在中國生產的美國企業必須搬回去。至於中國是不是更開放、以及中國存在的一些結構性問題，他並不在乎。更何況中國競爭力提升對美國來說並沒有多大好處。

01：最近特朗普給世貿組織（WTO）下最後通牒，要求其60天內改變發展中國家認定方法，目標直指中國。此前特朗普也透露過類似的想法，此次舊事重提，有分析人士認為，特朗普瞄準的還是多邊主義，想繞開世貿組織解決問題。

龔炯：他蓄謀已久，要向多邊體制發起挑戰並從中撤退。特朗普並不喜歡WTO ，若WTO不按照他認為的正確方向改革，他就會採用一系列藉口挑戰甚至拋棄這個體系。關於發展中國家認定是一個老問題，特朗普抱怨了很久，這一點並不奇怪，他更喜歡雙邊關係，討厭多邊。

從中國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我認為其實可以和美國談判，因為形勢正在發生變化，並且世界上很多國家都認同這一點，與其與美國辯論，不如拿出來正式談判。

可以換一個角度思考這個問題，除了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之外是不是可以開發新的分類方式？比如新設置一個「中等收入發展中國家」等等。還有一點，WTO關於發展中國家身份認定的方式之下是不是可以設置一個「畢業機制」？我認為應該有一個流動性的機制，這個是WTO目前缺乏的。這是我的觀點，中國可以提出一些有建設性的觀點。

01：其實不論中美貿易戰還是WTO改革，背後其實反映的是國際力量對比的變化，包括中美的結構性矛盾、多邊組織如何改革、權力責任的分配等等。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來描述當下的國際局勢，在你看來當下世界局勢在經歷怎樣的變化？

龔炯：是的，這個問題不僅僅涉及經濟，還涉及到國際治理以及全球秩序的範式轉移，甚至還包括世界的總體安全等問題。一方面經濟形勢正在發生變化，中國崛起，美國相對下降，而中國崛起的速度讓世界感受到「大勢」正在改變。

另外，美國的國內政治也在變，美國正在從全球治理領導者的角色中往後撤退，可以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來描述。我認為比較危險的地方在於，世界格局是否會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叢林法則的狀態，回到沒有秩序的情況。這是我非常關心的問題，也考驗這中美關係會如何處理。一旦處理不好，中美全面脱鈎的情況發生，會很危險。

但這種趨勢很難人為控制，美國國內要求脱鈎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所謂的「深層政府」（deep state）都在鼓吹脱鈎。而中國方面也強調自力更生，兩方面都有這樣的聲音，政治博弈使得局勢有可能往不幸的方向發展，展現出了一定的危機。

01：這裏還涉及到一個有意思的話題：雖然帝國的形式在一戰之後就已經消亡了，但是很多人認為，二戰之後的世界，美國事實上扮演了「帝國」的角色，而隨着當下國際局勢的調整，有觀點認為，原來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會朝着多極化的方向發展。

龔炯：我認為這會造成混亂，如果中美之間沒有達成一種協議或者共識的話，就會起很多爭端，從而引發各種地區混亂，導致世界無序狀態的發生，這不是一件好事，絕對不是。國際局勢太危險也並不符合中國的利益。

關於「美國退出、中國入場」的觀點，我持懷疑態度，這個過程未必會進行得這麼快。如果因為角色轉換，導致世界進入無序狀態的話，是一種危險。歷史上這種轉換都很暴力，對中國也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