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向全球進發 中國外交需要「仁智大國」的自我修養

撰文:賀帷 楊語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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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70周年對中國來講,並不止於一個安排大規模閲兵的大慶年份,其更大意義在於這一時間節點與「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發生了歷史性的交匯。
面對中美貿易戰、多邊主義退潮、保護主義與民粹主義捲土重來等複雜多變的外部環境,中國外交也到了需要總結經驗教訓、前瞻未來趨勢的時候。特別是10月將召開的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將再次以「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作為主題,中國外交又將如何向現代化的目標演化?
《香港01》記者專程採訪多名中國學者,從大國外交、周邊外交、國際合作等多個角度對「中國外交70年」的相關話題展開對話。
本篇訪談對象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院長王逸舟。

1971年,中國被第三世界的朋友抬進聯合國,這對此後中國國際地位、外交關係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Getty)

01: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70周年,中國的政策、經濟、文化、教育、科學等不同領域應該如何總結經驗、蓄力再出發是輿論界試圖探討的內容。從外交的角度來說,你認為中國外交的發展經歷了幾個階段?不同階段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王逸舟: 從我研究外交幾十年的視角來看,中國在70年間的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把中國外交70周年的發展分為三個背景完全不同的階段,各自的使命和特點也不盡相同。第一個階段是建國的前30年,第二階段是改革開放後的將近40年,從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開始中國外交逐漸步入第三階段。

這三個階段,已經給當今世界和中華民族的復興留下深刻的歷史烙印,並將在未來繼續發揮重大影響。

第一個階段,是革命中國,或者可以稱之為紅色中國。這個階段中國的顯著特點是「站起來」。1840年以後長達百年的時間裏,中國長期遭受壓迫,作為半殖民地,被世界列強國家任意擺佈。在長期的屈辱中,中國人開始抗爭、開始革命,開始把延安精神傳播到世界其他同樣遭受壓迫的地方,尤其是亞非拉國家和地區。

所以這一時期中國外交的階段性特點,順應了二戰以後全球範圍內,尤其是亞非拉地區的政治獨立浪潮。西方傳統政治統治在二戰中遭受了重創,德國、日本這些西方體制自身醖釀出的「毀滅性力量」對西方自身也產生了巨大沖擊。在這個階段,西方國家對亞非拉地區的壓迫體系已經搖搖欲墜,亞非拉各民族紛紛尋求獨立,革命浪潮摧枯拉朽般顛覆了殖民體系,打破了傳統的帝國統治。

一批社會主義國家建立,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國際制度、國際組織建立,這些現象的影響遠超出此後任何單純的歷史節點。人類徹底終結了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開始進入追求更加和平、文明、正義、公正的時代。

今時今日回顧這段時期,很多人並不能理解時任中國最高領導人毛澤東的外交政策,特別是不理解毛澤東的外交政策到了後期為什麼變得十分狂熱。但事實上,這有其歷史必然性。聯繫時代大背景來看,二戰以後西方傳統殖民體系的崩塌,亞非拉地區民族獨立的百年進程其實都包含了毛澤東的路線和方針,即鬥爭、革命、不斷造反。

自毛澤東以後,中國的大街上再也沒有租界、軍閥混戰以及各種外國勢力通過控制軍閥、設置買辦進行纏鬥的局面,中國大陸真正變成一個統一的、主權獨立的國家,這是近代以來無數中國人夢寐以求的局面。另外,中國也幫助了大多數亞非拉國家獲得新生,這些國家彼時同樣遭受壓迫,深陷貧窮的泥淖,而毛澤東作為偉大的革命者,帶領中國走向革命的歷程,深深激勵了這些國家的民眾。無論是中國的直接援助還是間接精神激勵,都讓這些地區的民眾記憶猶新,這也是毛澤東的最大歷史貢獻。

01:這一階段中國外交的突出表現是向亞洲、非洲、拉美地區輸出革命,這的確是存在於當時特殊世界歷史語境之下,但這一外交上的做法顯然也導致了一些問題。

王逸舟:重建一個體系往往要難於打破一個體系。中國站起來了,中國的「窮兄弟們」也站起來了,而在這股二戰以後出現的革命浪潮和獨立浪潮之外,還有悄然興起的紅色革命浪潮以及消費熱潮。西方國家在經歷兩次世界大戰之後開始不動聲色地重建經濟。德國、日本包括西歐戰後都開始了迅速的復甦,新的生活和消費方式迅速普及到了普羅大眾。生產力和科學發展之快,以及消費品種的更新到達新高度。

然而,經濟發展這一重要方面,則被中國當時的革命者所忽略。彼時為了不斷推動亞非拉的解放運動,中國把大量的資源用以援助朝鮮、越南、古巴、阿爾及利亞等社會主義國際以及很多非洲國家。總的來說,不計代價、不算經濟賬的姿態,放緩了對經濟民生的關注,國內很多經濟建設項目都處於停滯狀態。

這就導致中國經濟整體缺乏活力,創造經濟發展的各個主體也圍繞革命機器運轉,因此,經濟細胞的活力得不到釋放,人民的民生需求得不到很好的滿足。尤其到了文革期間,這種思想變得極左,「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抓經濟工作會被認作修正主義而遭受排擠。

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中期,中國經濟在全球的地位被邊緣化,根據北京大學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院長林毅夫教授的調研,當初中國的人均收入甚至不到非洲人均收入的三分之一,位於聯合國一百多個國家的末尾。回顧這段紅色中國的歷史要一分為二、實事求是的看問題。

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經濟開始騰飛,深圳更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VCG)

01:實現民族獨立之後,中國在適應新角色的過程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也暴露出一些問題,這些問題也成了中國在下一階段的發展中做出針對性發展的源頭。

王逸舟:是的,下一階段是1978年鄧小平指導改革開放之後的全新階段,中國成為經貿大國,可以稱為「富起來」的時代,中國經濟紅利開始釋放,中國人民開啟了消費熱潮,企業家們引領了創業熱潮,各個經濟單位都在綜合發揮想象力、自主性的釋放活力。

這個階段有別於第一時期高速運轉的革命機器,從第二期開始,中國逐漸轉向商品經濟,放棄了蘇聯式的計劃經濟。社會上每個細胞的活力開始釋放,農民可以有自留地,工人能有績效工資,有條件的地方可以建立特區等等,經濟朝氣盈滿中國的大地。如果從高處俯視,第一期的中國像是一個強大的革命機器,在不斷前行,而第二期的中國像一個巨大的工地,到處在建設、到處在開發。

所以,第二階段的中國創造了全球史上最大規模的經濟增長,中國佔全球GDP的比例從不到1.3%攀升為16%,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外匯儲備有3萬多億美元,中國的消費市場逐漸成為對全球消費貢獻最大的隊伍。中國從一個紅色大國變成一個經濟大國,從一個革命、戰鬥的民族變成一個以發展建設為主的民族。

01:這一轉變背後,似乎代表着執政黨「將發展經濟民生置於階級鬥爭之上」的執政思路,這一思路下的外交工作又有哪些調整?

王逸舟:這個轉變與時代的大方針有關,正如鄧小平所強調那樣,應該看到二戰之後發生的深刻變化,戰爭革命的風雲已經過去,大多數國家的獨立解放任務基本完成。因此,這個時代的世界主題就是和平與發展,也就是後來的經濟全球化、貿易全球化、金融全球化,各國之間相互依存,科技進步非常強勁。中國雖然起步晚,但迅速崛起成為時代的弄潮兒,成為一個非常熱衷於招商引資、建設發展的民族。

以鄧小平開啟改革開放新路線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為起點,中國正式吿別傳統的革命路線,擁抱新的發展方針。所以,外交上也做出了重大調整,1979年中美建交,中國與發達世界的關係迅速轉暖,與歐美日的合作大幅增加。縱觀中國外交史,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逐漸有了吿別革命擁抱發展的外交氣質,與原先的極左勢力逐漸脱鈎。

當時整個中國的國家方針都做出了調整,軍隊不再派出教官、不再培養游擊隊骨幹,甚至軍費也大幅減少。這就是很明顯的趨勢,黨的路線、建設幹部培養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一切要服從於人民的温飽問題。

江澤民對此有很好的概括,關於現在的共產黨是什麼黨?就是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中國最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這「三個代表」概括了鄧小平的路線,也概括了新時期共產黨的重大使命。

01:中國共產黨誕生之初的使命是革命,是帶領中國人民「站起來」,當這一任務完成之後,角色自然應該發生轉變,只不過在角色轉變的過程中並不是一帆風順、一蹴而就,但終究是發生了轉型。

王逸舟:從馬克思開始,共產黨一直代表革命的力量,加入共產黨意味着要加入先鋒隊,敢於犧牲上戰場。但從1978年以後,中國共產黨蜕變成最會搞建設的黨,變成長期執政的黨。所以,在這個過程中,黨的性質和任務都發生了變化。

毛澤東的路線和鄧小平的路線,反映出兩個時代的特點,前者是革命,打破舊枷鎖,是為破。後者強調建設,是為立。鄧小平時代中國變成全球的建設者,成為全球金融、消費的潮頭。

90年代初期,中國已經成為了世界的三大糧倉之一,並且參加全球維和行動、救災行動,給世界提供越來越多糧食、毛毯和醫藥等等物資。從第三方的視角來看,中國儼然從當初一個在戰場與美國打仗、在世界各地幫助游擊隊的國家,變成了新世紀以來聯合國最大的捐助者之一。

中國在這個過程中承擔了越來越多的國際責任,包括派出維和部隊等行動在內,都表現出中國負責任大國的形象。中國越來越熱衷於成為人類美好家園的積極建設者、謀劃者,這可以看作是鄧小平時代最重要的歷史遺產。

當然,這個時代也有很多問題。在外交舞台上,中國與亞非拉的關係開始有所疏遠,與傳統社會主義國家聯繫逐漸減弱。中國外交在國際舞台鮮少發聲,因為奉行韜光養晦的政策,中國不再主動提案,在表決中投棄權票的比例增多。

彼時的中國,可以用悶聲發大財來描述這一時期的特點。所以,在其他國家看來,中國這個時期並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在全球舞台上也沒有明確目標和特色。換言之,此時的中國像是一隻勤勞的工蜂,24小時不停轉地發展經濟。

外交是內政的延續,顯然中國在不少領域都不同程度的出現了問題。中國經濟雖然以一日千里的速度發展,但其他領域卻發展遲緩甚至遭到破壞,生態環境便是一例:霧霾嚴重、水土流失、沙漠化、水污染、食品安全問題等等都隨之而來。

這個時期與毛時代顯然不同,毛澤東時代雖然經濟不發達,但很平均。改革開放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所以貧富差距漸漸出現。不誇張地說,北上廣深等中國一線城市與世界最發達的城市不相上下,而中國最落後的地方或許僅僅能勉強解決温飽問題。這時期的貧富差距、地區分化也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

此外,政治的現代化也沒有跟上,所以才有了腐敗問題,只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一白遮百醜」,這裏的「白」就是經濟,經濟強勁背後,社會道德等諸多方面都存在很多問題。

但是瑕不掩瑜,這個時期是中國富起來的時期,是中國經濟紅利釋放的時期,是中國從全球革命發動機變成經濟發動機的時期。

2019年3月29日,博鰲亞洲論壇在海南瓊海舉行。(VCG)

01:從「站起來」到「富起來」,中國官方對於「新時代」目標的表述是「強起來」,你所提出的中國未來發展要轉向「仁」的社會、「智」的外交是否也是基於這一點?

王逸舟:沒錯,我提出「仁智大國」便是立足於第三階段的中國,即從現在起到2049年——建國100周年時——思考中國將往何處去,包括在這個時代,中國將創造什麼樣的歷史,給民族留下什麼樣的遺產。我認為無論面臨機遇還是挑戰,這一時期都將有別於前兩個時期。

第三階段的中國呈現出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就是大規模向全球各個領域、各個角落進發。與第一期中國打破枷鎖不同,第三期中國更強調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維護者和建設者;與第二期中國戰略收縮不同,第三期中國更多地是走出去,向全球進發。

「一帶一路」倡議只是一個開始,中國不僅僅在經濟上要建設一帶一路,在文化上也通過在世界上建立孔子學院進行合作,在軍事上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在學術上也在朝着更深、更廣的範圍與世界對接。這些是第三期中國的明顯外部特徵,而其中實質是什麼?在我看來,這是中國前所未有的機遇。

中華民族祖祖輩輩很多都在本土、本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勤勞作,但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到世界各地創、搞基建;越來越多遊客去往世界各地品賞異國美食、美景;中國科研團隊的足迹遍布極地、外太空和海洋。中國現在更活躍地走向世界甚至走向太空,所以,第三期的中國在於外部拓展,向全球進發,利用世界的人、財、物等各種資源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用一個淺顯的比喻,上一代中國人兜裏的一塊錢,可能有一兩毛來自於外部,而當代人兜裏的一塊錢可能將近一半與全球貿易有關。或許再下一代中國人,他們未來打拼的地點大多將會在國土之外,在極地、在大洋甚至在太空。中國的軍隊可能不僅僅是一個保護家園的「鋼鐵長城」,更會服務於國際和平,參與世界各地的反恐行動。

所以,在政治、經濟、文化以及軍事等方方面面中國都要有所準備,第三階段的中國不再僅僅是作為一個「東方國家」而存在,而是一個真正的全球性大國乃至強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觀念要有變化,能力也會相應變得更強。因此,中國國內的發展不應僅僅像農業社會那樣,滿足於填飽肚子,亦或是工業化初期生產大量鋼材、水泥、玻璃板等相對低端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這個階段要求中國向更高質量、更高品位的目標進發。

所以,這一階段中國外交的大勢也要與國際環境相適應,如同國內的發展一樣,進入新時期。

新時期所要實現的發展,概括來說就是,從解決低端需求到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建成中等發達國家進發。中等發達意味着人民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更多的文化生活和更多的選擇,在整個國家範圍內構建充滿想象力、創造性和高品味的社會。第二期中國的發展,難以兼顧環境和生態,但到了第三期,則要強調原創性、原生態、青山綠水、大國工匠精神、中國製造2025以及中國在世界科技領域的創新。

中國從低端製造大國邁向創意大國,推動全新經濟結構轉變的過程中,整個民族的素質和管理手法以及決策思維都會發生巨大變化。中國不應在外交上僅僅滿足於勤勞工蜂的角色,須以跟國際技術、經貿、政治、社會的發達水平對照對接的尺度,衡量現有國內改革、發展與現代化建設諸方面的差距,加快外交改革和能力建設的步伐,以智慧大國、仁義大國、創造大國的形象立於世界舞台。除了要有錢、有力量,還要該慷慨則慷慨、該節省則節省,學會微笑,致力於解決全球危機,讓自己和世界變得更文明、更環保,在很多領域擁有話語權,讓世界心悦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