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10月1日開始的美國聯邦政府停擺已經持續了兩週。

在過去的美國政治傳統中，政府停擺長期佔領新聞媒體頭條，各種對民生負面影響的新聞鋪天蓋地，對化解不了預算、暫時撥款或國債上限分歧的共和、民主兩黨形成持續不斷的巨大壓力，最終逼得他們不得不妥協或認輸來恢復政府運作。

可是，這次停擺兩週後，人們登上各大媒體的網站，新聞頭條是特朗普（Donald Trump）出訪中東、出兵美國城市，甚至是各大媒體不滿美國國防部收緊記者採訪政策的報道，停擺恍惚不存在一般。

對此，彭博的專欄作者Abby McCloskey周一（13日）甚至撰文指出「美國已經習慣了一個爛掉的政府」。

這次政府停擺的爭議點在於民主黨認為對自己最為有利的醫療問題。

爭議重點：還是奧巴馬醫保？

新冠疫情期間，拜登（Joe Biden）簽署了強化版的「奧巴馬醫保」（正式名稱為《平價醫療法案》）援助成為法律，提高醫保稅務抵免，去除醫保補貼原有的聯邦貧窮線400％收入上限等。加強補貼大大增加了奧巴馬醫保的吸引力，使奧巴馬醫保範圍內的保險計劃投保人數急增超過一倍，至2024年達至超過2400萬人。

問題是，強化版補助到2025年12月31日就會到期。控制國會兩院的共和黨人7月通過的《大而美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 Act）不只沒有延長奧巴馬醫保強化版補助，還大減醫療和食物卷等福利開支，以此局部抵銷延續特朗普2017年減稅法案的新增財政負擔－－根據國會預算辦公室（CBO）的評估，《大而美法案》至2034年將會導致1090萬美國人失去醫療保險，但總共能節省2.8萬億美元的政府開支。

更嚴重的是，根據凱澤家族基金會（Kaiser Family Foundation，KFF）的估算，現有受資助的奧巴馬醫保使用者的平均保費，隨着加強版補助被取消，將會由2025年的888美元倍增至2026年的1904美元。

到續保期11月1日開始之前，受保人將會陸續收到來年新增保費的通知。根據KFF的估計，77％的奧巴馬醫保受保人住在特朗普2024年大選勝出的州份。雖然KFF在10月3日公布的民調顯示，有高達六成美國成年人不知道奧巴馬醫保的強化版補助不獲國會延續，但民主黨人賭的就是當人們10月下旬開始收到下年保單、看到保費大增之際，他們就知道這是共和黨人和特朗普的錯。

為了阻止停擺，眾議院共和黨人9月就通過了延續政府撥款至11月21日的臨時撥款（Continuing Resolution，CR）。然而，此等法案尚需參議院至少60席多數繞過拉布限制才能獲得通過。雖然共和黨在參議院有6席多數，而且得到3位民主黨議員或盟友支持，可是還是湊不夠60票。

民主黨領袖「被迫反抗」

經過大半年的特朗普執政，在特朗普以司法行動打壓政敵、出兵民主黨城市、大舉搜捕非法移民的背景之下，民主黨卻一直未能作出有效的政治反抗。民主黨的參議院領袖舒默（Chuck Schumer）和眾議院領袖傑弗里斯（Hakeem Jeffries）沒有個人魅力，也沒有政治手腕。民主黨選民對民主黨極其失望，不同民調也顯示出有比例可觀的一部份民主黨人對民主黨不滿，反而共和黨民心就大體上一致滿意該黨表現。

零星的「反特朗普」政客，像加州州長紐瑟姆（Gavin Newsom）、左翼參議員桑德斯（Bernie Sanders）、左翼年輕眾議員奧卡西奧科爾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以至是紐約市民主黨候選人曼達尼（Zohran Mamdani）等則更能激起民主黨選民的政治熱情。

其中，現年74歲的紐約州參議員舒默更變成了民主黨內的眾矢之的。他是民主黨建制派和美國老人政治的代表人物之一，可是作為民主黨在全國層面最具權力的人物，舒默卻一直沒有什麼反抗特朗普的意志。

3月時，特朗普政府也曾經是要透過臨時撥款來維持政府運作，而這種方案則幾乎是民主黨唯一能反抗特朗普的談判籌碼－－舒默卻擔心政府停擺會被當時還在主持「政府效率部」（DOGE）的馬斯克（Elon Musk）作為藉口大炒政府員工，竟然帶頭支持特朗普的臨時撥款，完全採取了躺平不抵抗的態度。

此後，民主黨內群情洶湧，不少人都認為要把舒默踢走。雖然舒默的任期要到2029年1月才屆滿，但人們都在期待同樣來自紐約州的奧卡西奧科爾特斯2027、2028年會在黨內初選挑戰舒默。奧卡西奧科爾特斯雖然因為被視為桑德斯傳人、立場太左而受到黨內溫和派質疑，但她在現有的少數初選民調中都以兩位數字超越舒默。

在這樣的黨內民意之中，舒默9月以來再次面對共和黨人的臨時撥款法案，就不得不展示出自己還是有反抗意志的。一方面，這是出於政治考慮，希望能夠藉此壓下黨友對自己的反對聲音。

民主黨又要「捍衛民主」了？

另一方面，美國的政治形勢在3月到9月之間確實出現了重大轉變。首先，馬斯克已經離開政府。共和黨人通過了未來十年大增政府赤字兩三萬億美元的《大而美法案》之後，政府效率部的削赤工作已經名存實亡。

而且，特朗普政府持續破壞白宮和國會的分權慣例，不只扣起國會已經通過的撥款項目（包括對外援助、教育經費等－－當中一部份被扣起後已恢復），還動用共和黨控制的國會立法撤銷已撥出的款項。對於民主黨人而言，國會每次通過臨時撥款都需要民主黨人的合作，撥款項目是兩黨妥協的結果，如果已撥出的款項可以被白宮扣起不用，又或者以不必民主黨人同意的撤銷撥款立法來收回的話，那麼任何撥款妥協也將失去意義。

因此，民主黨人這次力主不配合通過臨時撥款的其中一大原因，就是要特朗普承諾不再試圖扣押國會已經通過的撥款，同時不能再動用簡單多數就可以通過的撤銷撥款立法。

更重要的是，過去半年，特朗普不理會民主黨州長反對出兵各州、動用蒙面又不展示證件的執法人員去四出拘捕他們眼中的非法移民、公開插手司法部、利用司法部調查和起訴政敵、公開要求美國軍隊要集中對付內部敵人、施壓共和黨州份修改選區地圖以減少民主黨議席、經常故意作出踩法律界線的行動而希望保守派控制的最高法院會作出對其有利判決……，如此種種的行動，在不少民主黨支持者眼中，正是特朗普正企圖推翻美國民主體制、走向獨裁的「閃電戰」。

他們認為，反抗特朗普，就是要盡最後一分力捍衛美國民主體制，即使最終失敗，也必需盡力嘗試。

上述種種因素，都驅使了舒默這次拒絕通過臨時撥款，並拿着醫療保險補助到期的議題向特朗普發難。

兩黨完全沒有溝通空間

雖然特朗普第一任期以廢除奧巴馬醫保為己任（最終失敗收場），但到了今天，奧巴馬醫保已經得到65％左右的美國人支持，反對者只剩下三成多；支持即將到期的加強版補助的民意更高達78％。連一直忠於特朗普的右翼MAGA派國會眾議員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如今也公開支持民主黨的延續補貼立場。

共和黨人知道直接同民主黨人爭論奧巴馬醫保補助的問題是「必敗之局」。因此，他們一直多管齊下去反擊民主黨。一方面，他們宣揚民主黨人只想納稅人出更多錢去補貼非法移民的醫療，希望把這場醫療政策爭論變成移民議題，但似乎並不奏效。

另一方面，他們則堅稱醫療政策爭議有商量餘地，但民主黨不能以聯邦政府停擺來威脅共和黨，要談判也要先等政府重開再談。於是，國會山上願意務實尋求妥協的共和黨人也不敢同民主黨人展開磋商，「談判」一詞幾乎變成了禁忌，有和民主黨人保持溝通的共和黨議員只敢說他們有「拜訪」過民主黨議員，又或者「跟一大堆人談過」，但沒有人敢承認兩黨有在認真討論。

由於停擺導致政府非必要服務停運，最明顯可見的情況就是國家公園無人管理、開始出現遭人惡意破壞或垃圾堆積等。而且，由於必要服務的公務員需要無薪工作，員工工作動力減少，病假頻生，民航服務延誤的情況就愈來愈嚴重。

同時，由於負責包括就業數據、消費者物價指數（CPI）等關鍵經濟指標的勞工統計局（BLS）在政府停擺之下只維持有限度運作，財政部對美國第三季GDP的初步估算工作亦遭暫停，這種缺乏可靠數據的狀況只會讓如今困在保就業和抗通脹兩難局面中的聯儲局更難就息率走向決定下一步行動。

跟一般政府停擺兩黨互相攻擊的慣常狀態一般，共和黨人指責民主黨人正在玩政治遊戲，特別將這次參議院民主黨人堅拒通過臨時撥款的做法描繪為舒默為了安撫黨內對他的反對意見的政治行動，並不是真的是為了爭取保留奧巴馬醫保的強化版補助。（這也是符合事實的描述。）

不過，跟一般停擺的慣常狀態不同，特朗普不只將停擺責任推給民主黨，還落力惡化停擺影響。首先，他祭出被形容成「從青春期開始已經夢想削減政府」的白宮行政管理與預算辦公室總監沃特（Russell Vought）來威脅民主黨，表明將會趁機大舉炒掉聯邦政府僱員－－上周五（10日），白宮終於出手炒掉聯邦政府各部門超過4000人（聯邦政府非軍事人員規模達兩百多萬），當中更有疾控中心（CDC）的關鍵人員「錯誤」被炒而要迅速被復職。

而特朗普亦表明他會趁機取消了親民主黨的政府職能和計劃。目前，有總值80億美元主要用於民主黨州份的綠色能源計劃已被取消，又特別針對舒默和傑弗里斯所需的紐約州，凍結了其兩大基建項目的聯邦資金（當中包括哈德遜河隧道計劃等），一共牽涉180億美元。

特朗普固然是想重燃舒默和民主黨人對於「政府效率部」的恐懼，並向民主黨選區直接施加壓力，試圖迫使民主黨人「演完政治戲」就屈服－－在舒默決定讓政府陷入停擺之後，不少親民主派的政治分析確實有同一預判，認為舒默向黨友假裝強硬之後就會軟化立場。

然而，舒默此刻卻似乎是要跟特朗普來真的，特朗普的壓力反而強化了他的立場。由於停擺之初民調普遍顯示民眾較傾向認為停擺是共和黨的責任（10月6日的YouGov數字顯示41％如此認為，反之認為是民主黨責任的則為30％），民眾普遍支持延續奧巴馬醫保強化版補助、在醫療問題上更傾向相信民主黨，而且特朗普大炒聯邦僱員的威脅也沒有廣泛民意支持，甚至引來同黨國會議員在背後勸阻……因此舒默覺得自己對上特朗普是有勝算的。

同時，向來批評舒默的親民主黨輿論領袖，如今也曾遍覺得這次以舒默的低標準來說已經做得很好，沒有談民眾不關心的什麼捍衛民主，而是策略性地把焦點集中到「真金白銀」的醫療福利議題上。

特朗普看到民主黨人如此堅定，也曾經暗示願意和民主黨談判，但至今並沒有這樣做。

公關才是美國政治的一切

不過，由於舒默實在太不懂得搞公關，美國的政治新聞焦點依然完全由特朗普主導。舒默不只沒有把握機會將民主黨的醫療政策立場說清楚，反而是他對媒體說的「每多過一天對我們愈好」，以至在記者會上無厘頭地拿「KFF」機構簡稱與肯德難炸雞（KFC）相似來開的玩笑，更吸引到近乎花邊的報道。

特朗普此刻要做的就是繼續讓美國人忘記政府正陷入停擺，壓下讓民主黨的醫療保險議題，看看持續吸引不到民眾關注這個議題的民主黨人能否真的和特朗普長期纏鬥下去。

特朗普的策略似乎是對的。根據路透社的民調，在給予民眾複選的情況下，67％人認為共和黨要為政府停擺負責，但有63％人也認為民主黨要為停擺負責。民主黨的停擺策略似乎沒有把民意從特朗普和共和黨手上奪走。人們依然抱持「天下烏鴉一樣黑」的心態。

特朗普此刻已找到其他資金來支付10月15日到期要支付的軍人薪金，暫時解決了美軍欠薪的燃眉之急，準備好同民主黨長期鬥爭下去。

而且，此刻直到11月初，特朗普還有極多轉移美國人視線的新聞事件。先是加沙停火。本周五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又要訪問白宮，人們關注特朗普會否向烏克蘭輸出更遠程的導彈，而特朗普亦明言他會把外交努力轉向俄烏戰爭之上。再到本月底，特朗普很可能會在韓國APEC峰會上與習近平見面，其後的中美貿易戰議題又可以炒作好一陣子。

醫保議題固然對民主黨有利，但當民眾的焦點都被帶到其他地方去，持續未能有效向民眾說明自身主張的民主黨還能堅持讓政府停擺下去嗎？

特朗普多次發布AI編改影像和言論的影片來嘲弄民主黨人：

此刻的民主黨其實正在犯拜登過去四年犯過不知多少知的錯誤，那就是誤以為給民眾實際利益，他們就會得到政治回報。

拜登時代的基建法案、氣候法案撥款其實多數都用在共和黨州之上，但選民有在2024年的大選中回報民主黨嗎？並沒有。

競選期間表明不會削減醫療福利的特朗普，上台第一個重大法案就是大削醫療福利，新近投靠共和黨的草根選民有強烈反彈嗎？並沒有。

在高度劇場化的美國政治之中，誰掌握到宣傳，誰就掌握了「事實」，真正的事實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

這次至今持續了14天的美國政府停擺已是美國史上第四長的停擺。在兩黨企硬的纏鬥之中，這次很可能會打破2018年的35天紀錄。網上賭盤Polymarket現已顯示這次停擺超過30天的機率有七成。不過，跟2018年的情況不同，今天民主黨連像樣一點的宣傳機器也沒有，對上「公關天才」特朗普，恐怕民主黨這一波奮身反抗也只會敗北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