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貨幣減四個「0」難以擺脱政權僵局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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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日前正式批准一項備受爭議的貨幣改革法案,決定將現行貨幣里亞爾的面值直接「抹去四個零」,並將新貨幣單位定為「新里亞爾」(官方兑換比率為1新里亞爾=10000舊里亞爾)。這一措施計劃通過為期兩年的準備期及隨後三年的新舊貨幣並行流通期逐步推行,旨在解決因惡性通脹導致的日常交易中數字龐大、計算煩瑣等問題。

表面上看,這僅是一次技術性調整,官方明確表示「不會改變貨幣的實際價值」,但背後折射出的卻是伊朗經濟深陷的結構性危機。事實上,當一國貨幣需要以「萬」為單位進行縮水時,往往意味着其購買力已接近崩潰邊緣,而簡單的面值變更,如果不能觸及經濟根源,就無法實質性地擺脱惡性的通脹。

值得注意的是,伊朗之所以採取如此極端的貨幣手術,直接原因是里亞爾的價值已近乎蒸發。據相關報道,伊朗長期面臨高通脹壓力,而黑市匯率持續低迷。民眾日常交易需處理數百萬甚至上億的金額,買一瓶礦泉水可能需要數萬里亞爾,這不僅增加現金攜帶和計算錯誤的風險,更暴露貨幣基本功能的失效。

2025年11月14日,伊朗德黑蘭遭遇旱災,水龍頭流出少量水。(Reuters)

而這種局面並不是一夕之間就形成,自2018年美國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並重啟制裁後,伊朗石油出口遭重創(石油貢獻約50%的外匯收入),外匯儲備急劇萎縮,政府為維持運轉不得不依賴央行印鈔,進而引發貨幣超發和物價飛漲的惡性循環。

需要指出的是,伊朗貨幣面值的「抹零」,並不能根除通脹痼疾。伊朗議員薩姆薩米也直言:「一國貨幣的聲譽無法通過取消四個零來恢復,只有增強貨幣的實際價值才能實現這一目的。」歷史經驗表明,類似改革在缺乏結構性支持的背景下,多以失敗告終。例如,委內瑞拉在2008年和2018年多次進行貨幣面值刪除,因持續財政赤字和超發貨幣,最終陷入通脹率飆升至百萬倍的困境。而土耳其2005年成功抹去6個零的改革,核心在於其同步實施了嚴格的財政政策,並依託與西方的穩定關係。反觀伊朗,政府稅收佔GDP比重已低於2.5%,財政赤字迫使央行持續印鈔,新貨幣「新里亞爾」很可能重蹈舊里亞爾的覆轍。

此外,伊朗經濟困境的根源,在於其獨特的權力結構與資源壟斷模式,這決定了貨幣改革的侷限性。伊朗目前實行「神權大於民權」的二元制政體,宗教基金會(霍梅尼基金會)和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等特權集團掌控能源、金融等關鍵行業,貢獻超50%的GDP卻享受免稅、免監管特權。這些集團為維護既得利益,抵制市場開放與競爭,例如曾阻撓土耳其電信進入伊朗市場。這種壟斷導致財富高度集中,普通民眾不能從石油收入中受益,而政府稅基癱瘓,財政調節能力喪失。在此背景下,貨幣改革更像是對表面症狀的粉飾,很難對深層次財富分配不公的糾治。

2025年9月24日,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Masoud Pezeshkian)在美國紐約聯合國總部出席第80屆聯合國大會時展示一本書,批評以色列殺害兒童。(Reuters)

外部制裁與地緣政治孤立,進一步壓縮伊朗的改革空間。美國對伊朗石油出口和金融體系的封鎖,使其難以通過正常貿易獲取外匯,甚至被迫依賴「影子船隊」進行石油走私。雖然伊朗試圖通過加入金磚國家、推動本幣結算(人民幣、盧布)降低對美元依賴,但新貨幣「新里亞爾」的國際信用仍近乎為零。更嚴峻的是,伊朗對外政策持續強硬,拒絕與西方談判、支持地區代理勢力,導致制裁難以解除。如果沒有外交上的突破,商品短缺和黑市匯率波動,將不斷侵蝕新貨幣的穩定性。

貨幣改革的過渡期設計本身也潛藏風險。法案設定2年準備期與3年並行流通期,雖然意圖減緩衝擊,卻可能引發計價混亂和投機行為。商家可能利用雙軌制抬高物價,或因單位轉換產生合同糾紛;民眾對「財富縮水」(百萬存款變百元)的觀感恐慌,可能觸發搶購美元或黃金的浪潮。類似情況在土耳其2005年改革中曾出現短期市場波動,而伊朗經濟韌性更弱,社會承受力更低,任何操作失誤都可能放大混亂。

普通民眾將成為改革成本的主要承擔者。伊朗最低工資約每月1.1億舊里亞爾(約1200元人民幣),而三口之家月均開支需2875元,生活壓力本就巨大。貨幣面值變更後,工資與物價的重新錨定過程可能拉大貧富差距:富人持有外匯、黃金等資產對沖風險,而窮人依賴工資生存,在計價過渡期面臨食品價格飆升和工資滯後的雙重擠壓。此外,民眾儲蓄的實際價值已因通脹縮水,改革恐進一步削弱對貨幣體系的信任,加速經濟美元化。

從歷史維度看,貨幣面值刪除常是政權危機的先兆。1920年代德國馬克崩潰、1940年代中國法幣改革均伴隨社會動盪。近年來,津巴布韋屢次「抹零」失敗,最終被迫放棄本幣。這些時間,都揭示出一條規律,即當貨幣改革孤立於結構性調整時,它非但不能重塑信心,反而成為惡性通脹的成因。伊朗當前困境與這些歷史片段高度相似,政府喪失經濟調控能力,特權集團吸血,民生持續惡化。

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9月23日表示,不會與美國就核計劃繼續談判。(Reuters)

因此,伊朗政權能否實現結構性變革?答案是否定的。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提出的「抵抗型經濟」政策,本質是以強化自給對抗制裁,但執行中淪為基金會和革命衛隊擴張壟斷的藉口。教士集團與軍事複合體牢牢控制經濟命脈,文官政府改革空間狹窄。即便內部有呼聲要求開放市場,既得利益集團必然阻撓。哈梅內伊之後的政治繼承博弈可能加劇內部分裂,而僵化體制難以孕育真正的變革動力。

綜上所述,伊朗的貨幣改革更像是一場絕望中的技術修補,而不是經濟重生的起點。當一國僅能通過修改貨幣面值來應對通脹時,實已暴露其治理能力的衰竭。沒有財政紀律的收緊、沒有特權壟斷的打破、沒有對外關係的緩和,新里亞爾的命運終將如舊里亞爾般沉淪。伊朗如果不能直面結構性積弊,技術性的貨幣改革,可能會成為國家機體進一步潰爛的切口,而最終代價,仍將由每一位揹負着通脹枷鎖的普通伊朗人支付。

最終分析結論:

伊朗的貨幣改革,本質是一場「治標不治本」的技術性修補,其核心問題在於經濟結構僵化、特權壟斷固化以及外部制裁持續的夾擊。單純抹去貨幣面值的零,雖能短暫緩解交易不便的表象,卻無法根除通脹頑疾。如果伊朗無法推動權力分配改革、打破石油依賴,並重構對外關係,新貨幣「新里亞爾」還是會重蹈舊里亞爾的覆轍。因此,這場改革更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伊朗深層次治理危機的無解困局,而普通民眾的財富與信任,將成為體制惰性的最終犧牲品。

本文原載於2025年12月4日的安邦智庫每日金融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