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本作為亡兄的墓碑

Anne Carson通曉亡語。來自加拿大的她以英語寫詩，她同時教授古希臘語，亦是個古希臘文學的譯者。於她，書寫和翻譯，逝去的和現存的，不對立，反倒是並立的。她擅長重寫我們熟悉的人物。策蘭、薇依、希臘神話裏的革律翁……都一一受過她的召喚，領受過她的剝削—扒下那張皮，我們得見一張更貼近真相的臉。
但她最厚重的一本書—《Nox》，卻有關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這本書被一個硬盒子承載，近二百頁的書頁摺疊連綿不斷，像個手風琴。翻開，空氣冷下來，裏頭有零落的紙條、陳舊的照片、發黃的信件，像一冊家族相簿，像一本執迷者的偵探筆記。這本書，有關她的亡兄。

她的哥哥，苦困、涉毒、離家，從來都遙遠。於是她把古羅馬詩人卡圖盧斯一首悼念遠方亡兄的輓歌，逐字翻譯。《Nox》的許多左頁都被一大片字典註釋填滿：你、給予、死亡、其後、夜、枉然……她拆解，使其破碎，因此有大量空隙，供悼者潛行。

她鍥而不捨，巨細無遺的深入其中。每個字都企圖組織哀痛的法則，但Anne Carson不被束縛，讓私與詩的想像柔和地侵蝕言語的權力核心，反過來重新定義我們賴以為生的詞語。例如「灰燼」一詞，她如此寫道：this ash was a scholarly girl. 在「表面」一詞她又如此寫：the waters of the sea laugh up at you. 字義自世間抽離大可確鑿而存，但一旦關係生成，它們全都變得費解。詩就在這莫名其妙中現身。

他氣絕於哥本哈根，骨灰散落大海。無碑，於是她為他造一個。所以不難理解，為何這個書盒子是灰色的，而且因着自身的重量，可以輕易在書架中，篤定直立。有人說她不落俗套的散文詩跳脫，有人說她古文新編使人眼前一亮，但她對形式的敏感，不止於文字，還在於觸手可及的物質層面上。書中她對紙質、拼貼與塗繪的掌握，是明顯可見的。痕跡的另一邊卻是空無。攤開摺頁背面，是雪白無痕。或者我們可以在這一面，為其他缺席的人張貼悼詞，再在言語的沙灘裏再撿拾幾顆石頭，辨認它們，洗刷它們，讓它們在夜裏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