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費一根釘 白鐵工藝師「揼」出五十年真功夫

撰文:何桂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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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隨着本土工藝復興,不少走懷舊風的店舖或餐廳,少不免有個不是用來放信的白鐵信箱坐鎮,因此相信讀者們對於白鐵都不完全陌生。然而,對於這傳統工藝的精妙之處,以至所用到的工具和製作技巧,例如師傅們如何無需一根釘就能把平面的鐵片化身成各式各樣你想像到,及想像不到的立體器物,卻所知甚少。白鐵工藝,最美麗的地方其實不在表面,而在於其製作的複雜性和智慧,或當中鮮為人知的know-how。
攝影:龔慧、部分由受訪者提供

張憲枝,人稱枝叔,14歲便從廣州來港,入行當鐵匠學徒,直到1960年代,先後於油麻地及牛頭角下邨開店,擅長製作各類白鐵器具,2009年隨牛下清拆退休,近年應專上學院及非牟利機構邀請,出山教授白鐵技藝。

開始文章之前,不得不先花一點篇幅說一下親手「揼」出來的白鐵箱的厲害之處。對於無知也不擅長用一雙手製作物件的八十後如我,一向認為要把分離的平面合併成立體,最方便和常見的便是運用膠水、釘、螺絲、燒焊等中介,然而白鐵箱這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箱子,卻無需一根釘,便可變成各式各樣的立體器具。

製作白鐵的第一步設計好草圖,計算好每條邊的長短、粗幼,到真正動工時更得心應手。

不費一根釘子的完美鎖位

俗語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動手利其器之前,還先要動腦,設計出精準的草圖。工匠首先要依據製成品的大小、款式設計圖樣,當中要如何令幾塊鐵片完美無縫地互相接合,亦即是行內人俗稱的「溝骨」便最考心思。假設做一個長方形箱子,須分別將A鐵片和B鐵片縫合的話,最基本的原理就要先把兩塊鐵片的其中一條邊打成直角,再把兩者直角勾着,形成C形,打平,然後把A鐵片的邊順時針向B鐵片轉90度,令兩者形成一隻L形直角,再用心地沿着邊線一下一下地把摺位打平,如是者便能把兩塊鐵片鎖死,打風都打唔甩,甚至比焊接出來的更堅固。

當然這只是最片面和最淺顯的解釋,工匠製作時要考慮的還有如何把邊位設計成樓梯狀,以多摺幾摺令鎖位扣得更緊,不會走位,及避免跟其他幾條邊重疊等等。但基本上,利用這巧妙的製法,便可生成不同形態的器皿,包括各式各樣的箱子、椅腳、燈罩等等立體物。近年的白鐵創作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要數早年本地設計組合MIRO跟白鐵師傅合作創作出白鐵明信片和結合皮革和白鐵製成的箱子,把這傳統工藝應用到當代設計,探尋白鐵這物料和工藝的現代應用。而白鐵那完美貼合的包邊,甚至可製作出滴水不漏的水桶,其精妙好比木工中那些鬼斧神工的榫位,在塑膠尚未流行之前,多少人在制水時期就靠這些鐵水桶盛水。

以無用的保嬰丹小鐵罐盛釘子和鐵枝,大小剛剛好。
枝叔跟學生合作的白鐵藝術品,兩代人互相影響和學習,為舊工藝注入新思維。

五十年「功夫枱」

訪問對象、年過八十的張憲枝(下稱枝叔)是白鐵界的老前輩,四年級就輟學,原本打算在出生地廣州學師,但父親卻勸他要離開自己的「comfort zone」,離開家鄉,跟親戚去香港闖一闖,才能收破釜沉舟之效。於是年紀輕輕的枝叔就來到香港當鐵匠學徒。然而,哪有不苦的學師?人離鄉賤,初來報到當學徒時,少不免受異姓的同事欺負,頭三年都沒有機會做到「工夫位」,只能做些打雜的下欄功夫不在話下,他曾經試過有師傅臨開飯前着他去老遠買腐乳,買完回來,其他人連一粒飯都沒有留給他,用現代人的說法,就是「擺明玩嘢!」

輾轉在工場以及跟着其他師傅捱了一段日子,好不辛苦學滿師後,枝叔先後於油麻地及牛頭角下邨開檔,自立門戶,為客人製作水桶、衣箱、米箱、冷氣風喉等等。直到牛下清拆後才順便退休。近年他受到保存本土文化的機構文化葫蘆邀請出山,向不少「後生仔」和「學生哥」傳授這傳統工藝,並協助年青人實現不少前衛和實驗之作。

一個錘子走天涯

枝叔的架生之中,不少都是用了幾十年的「鎮鐵之寶」,如枝叔的私人「功夫枱」─那紮實圓渾的木柱,便由1959年用到現在,當年尚未流行煤氣和石油氣,家家戶戶都是燒柴或燒煤,這木頭唾手可得,也是每個白鐵師傅必備的工具。但木柱的邊緣位置的鐵塊就不一樣了,這用雙手捧着都覺得重的鐵塊,要找打鐵師傅燒製而成,差不多要一百大元,相等於一個月人工。鐵塊的功能,就是用來借力,箱子那些完美的直角,也是靠工匠沿住鐵塊邊的直角去揼出來。

白鐵常用的工具,包括鐵鎚、木方、釘子(多用作製作鎖位和額外部件)

除此之外,基本上白鐵的材料和工具只需鐵片本身,加上一個錘子、一根木方。拿鎚子也有技巧:「厚鐵拿低一點,力度更大;薄鐵拿高一點,較為靈活。」那麼既有鎚子,又何需木方?原來是個巧合:「最初時大家都慣用木槌的,但有一段時間製作木槌的師傅生病了,無錘用,唯有用木方。」誰不知木方也有過人之處,一來較輕身,二來每一下揼的面積較木鎚大,換言之可以更快揼完,三來,鐵鎚是「鐵揼鐵」,力度過大,容易令鐵片彎曲,木方則沒有這問題。但要揼得好,始終靠耐性:「一定要一下一下揼,不可以亂咁扑。」遇着一些幼細的邊位,更要溫柔、細心去處理,不可靠蠻力,如此說來,白鐵可謂剛柔並重的工藝。但即使心再細,也難免受傷,如枝叔的左手中指就被揼到輕微彎形,但這對他而言也是平常事:「這種傷已算小事,假如機械做的,隨時整根手指都沒有了!」

話說回頭,常說白鐵,大家也許只能靠其表面的花紋來辨認,但到底白鐵有何特別,令其於我們的社會中扮演重要角色?原來所謂白鐵,就是鋅鍍鐵的合金,除了有表面獨特的花紋外,也令白鐵用幾十年都不會生鏽,十分耐用。枝叔笑言正因白鐵太耐用,因此生意流轉不夠快。雖然隨着塑膠普及以及工業北移,就連白鐵都成為日漸罕見的傳統工藝,但正如枝叔所言,其實人們的生活不能沒有這些鐵器:「要經火的,一定要用鐵,經水的,就可以用膠。你看街上賣牛雜的、酒樓用來盛粥的、大廈的冷氣喉,全都是我們這一行做的。」話間流露出一分工匠獨有的自信─由深厚的經驗和知識提煉而成的自信。

打白鐵是剛柔並濟的工藝,時而又要溫柔、細心地打,時而又要狠狠地打下去,容易受傷,枝叔左手的中指就因工傷而變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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