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蕙芸:平民股神曹仁超 別讓孩子成為一部影印機

撰文:特約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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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病,曹sir的人生觀有否改變?他坦言,六十歲之前,他對家庭有責任,六十歲之後,已準備隨時離開。若他真的離開了,希望留下甚麼在世上?豁達的他說,富可敵國的人在五十年後,也沒有人會記得,不應介懷留名。
譚蕙芸/特約轉載
人稱曹Sir的資深股評人曹仁超逝世,終年68歲。(相片由天窗文化集團提供)

香港社會,有一種偽善。明明是個資本主義社會,坊間普遍認同,以財富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天經地義。但那邊廂,我們又會向孩子灌輸另一種道理:求學不是求分數,做人不應太市儈。

白手興家,身家過億的曹仁超,沒有這種虛偽。他自己教女,以「現金獎勵」,女兒讀小學時,成績好會獎勵兩蚊,大學拿榮譽學位獎一萬。有人批評這種育兒方法「太功利」,他懶理,更覺得,女兒會考成績彪炳,證明「利誘教育法」有效。

然而,以為曹sir「甚麼都講錢」也是誤會。曹sir不愛消費,戴的腕錶是40年前舊款勞力士,吃大家樂碟頭飯,西裝褸在一場大病後已不合身,仍然照穿:「大部份人羨慕我的財富,但不知道我的mentality(思維)。」他強調,不應為搵錢而搵錢,父母應讓子女發展一門「發燒」的興趣,投入、開心,自然做出成績,獲得財富:「一世要對着一個不喜歡的行業,是落地獄之門」。

掙回來的錢,曹仁超看得開。對於在股票市場損手的人,曹sir不留情地嘲諷為「死蠢」,但本身是基督徒的曹sir形容,即使像他這種在投資市場贏了的人,也是一種「不勞而獲的社會破壞者」。故此他會把收入十分一捐作慈善,並形容這做法是「贖罪」。

曹sir的觀點,異於主流,有時前衛,有時保守,聽者會訝異得「O嘴」。例如他認為,子女無須對父母言聽計從,你以為他信奉西方個人主義,但他又會說,女人還是全職照顧孩子好,觀點又似乎封建。你未必會同意他,但曹sir總有其解釋,他的自信,見識和思辯能力,在這個人云亦云的香港,不常見。

曹sir覺得,香港現在談「贏在起跑線上」,會窒礙孩子的獨立思考能力:「叫啲細路學十樣興趣班,令佢無晒純真,無機會用腦,令佢地變咗影印機和錄音機,只會錄下所有嘢。細路仔,應該『大器晚成』呀!」曹sir自己小時讀書不甚了了,六歲之前整天到晚玩耍。他認為,放手讓子女自由發展,誘發其天份和學習動機,孩子自然會闖出一條路來。

(相片由天窗文化集團提供)

六十七歲的曹仁超(原名曹志明),三十多年來在信報參與撰寫《投資者日記》專欄,粉絲無數。以前身型圓碌碌,去年一場胃癌動了手術,信報專欄也停下來,只繼續做該報顧問。他掉了數十磅,從高峰期的220磅,到現在剩下160磅。採訪當日,跟舊照片對比,雙額削了,眼神有點疲累,過大的西裝外套顯得身型瘦削。對於患病,他一貫無有怕:「無嘢呀,拿拿聲做手術搞掂佢,止蝕吖嘛。」用投資妙喻人生,也是曹sir商標之一。

握過手,記者也未坐下,曹sir已急急發表偉論:「我覺得咩贏在起跑線呀,呢啲害死人….」。記者連忙拿出錄音筆,他已像上了鏈,連珠炮發,中氣十足,說起肉緊處,病容消失了,還愛中英文夾雜:「畀啲小朋友學咁多興趣班,就好似張張刀無張利,jack of all trades, master of none!」筆者想起《投資者日記》裡,文風是又中又英,作者果然人如其文。

曹sir四十年代尾在上海出生,雖然阿爺是大商家,但跟父母走難來港後,生活艱難,沒讀幼稚園,廣東話也說不好,小學經常考第尾。至初中父親過身,曹母直言:「若要學費就不要讀書」。曹sir怕就此失去讀書機會,故發奮考獲獎學金,曹母也嚇了一跳。小小的曹sir開始明白,錢,是吸引人上進的源動力。他覺得現今孩子生活富裕是壞事。他形容:「千金難買少年窮」。窮,才會逼出向上動力。

曹sir英語朗朗上口,發音未必非常標準,但他的自信,叫人難忘。可是,曹sir從沒留學,只在英文中學畢業,但他笑言:「I am proud of my English!」,原來,六十年代,「英文歌易追女仔」,少男於是聽歌學英文,Beatles, Cliff Richard成為他的老師:「唔一定要送啲仔女去外國,你認真去學,好似我中五都得,唔明點解現大學生,英文唔得!」零九年,曹sir普通話水平被網文嘲笑「比古天樂更差」,曹sir發奮,請普通話補習老師,進修了九個月。

曹sir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由一個身無分文的小子,變成今天的億萬富豪。1968年他涉足金融業,當時股票是新興行業,曹仁超有一番爭扎:「我當時有個選擇,去銀行做練習生,還是去股票行。全世界也認為,做銀行工很威;相反,當時香港只有幾十個經紀,所有人也不知道股票是甚麼,親友形容是『偏門』。」他逆流而上,選了金融業。

數十年來,曹sir都被誤會了。坊間大部份關於他的報道,都是希望他提供「搵錢貼士」,把他視為「股票財神」。然而曹sir卻多次強調,他的「興趣」是「投資過程」,而不是「搵錢」。曹sir說,自己好勝,享受「叻過人地」的感覺:「嘩,我睇個市比某富商更準喎!我睇啱咗,贏吖嘛,贏咗就開心,最主要證明我叻仔嘛!」曹sir有個理論,當財富到了一百萬,你覺得自己富有,但再到千萬甚至過億,你又會覺得自己「窮」,因為你想買的,不只是消費品,而是地產項目,甚至上市公司。

曹sir對「叻仔」有一種情意結,原來因為曹媽媽。零三年曹母過身之前,曹sir每次掙到錢,就會分十分之一給母親,母親就會寧波話讚他:「梳豬du,頂呱呱」,「梳豬du」是寧波話「小鬼頭」發音,是上海人對孩子的暱稱。當曹sir模仿母親當年的語調說「梳豬du」時,六十多歲的阿叔,咧嘴而笑,眼睛瞇成一線,天真得像個小孩子。

在曹sir心中,母親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人」。六十年代尾,曹sir還是廿多歲,曾被「貪污探長」邀請一起開公司,又送車又送樓,曹sir喜孜孜收下,回家向母親報告,卻被狠狠責備,更替他出面談判,讓他離開這班人,他才明白,不義之財不可貪:「我母親雖然是農婦,只有小學文化,但卻有『是其是,非其非』的民間智慧」。

雖然曹sir對母親敬愛,卻不盲從。他認為,父母的意見,孩子要聽,但不要死跟:「子女不是為父母而生,子女不是父母身上的一塊肉,而是獨立的個體,所以,父母要尊敬,但不是用來孝順。父母的意見,做仔女一定聽,但decision is made by me(由我做決定)。」好像他在六十年代決定加入股票行業,母親強列反對,他堅持己見,才成就今日的曹仁超。

曹仁超多番強調,興趣,要比搵錢重要得多。他反對爸媽們強逼子女加入「出路好的行業」:「做你認為有興趣的行業,唔好去做賺錢或者好威既行業」。他的理論是,當你對這行業有興趣,自然會廢寢忘餐地投入,就像他七十年代離開股票行,全職加入《信報》寫專欄,薪金雖比不上股票行,但他卻喜歡這份工作:「啊!I'm so happy there! (我做這工作很快樂)不讓我做,我發火的!」他相信,找到自己志趣,就會全情投入,金錢回報自然會來。

筆者挑戰:「有沒有興趣是沒有市場價值的?」曹sir反駁:「無嘢沒有市場價值,只有做得渣(不濟)。」他透露,即使冷門興趣如「耕種」,他也見過種出成績來。他說,有人於內地江西投資稻米業,聘請了日本種米專家,該專家年薪過百萬,而稻米產品能登陸內地日本餐廳。意思是,即使種田也要種到世界冠軍,並可轉化成財富。曹仁超認為,若年青人喜歡種田,不應在新界種兩畝瘦田,又或者做詩人,這些做法在他眼中是「太理想化」:「至少要養活自己啦!」

筆者對「重視興趣多於搵銀」的理論,還有疑惑。曹sir以自身為例子。他有兩位千金。兩位女兒會考都拿了多個A。大女一度考入香港大學醫學系。這位老豆卻想起,女兒平日愛畫畫,性格不似愛行醫,於是追問女兒,是否喜歡從醫只是貪圖醫生「夠威」?討論之後,女兒轉到建築系,現於上海做建築師:「你要觀察子女既興趣同天份,誘導佢,她不知道受你影響,以為自己決定。」曹sir小女兒自小愛玩石頭,入大學選了地質學,現於政府負責管理斜坡工作。

然而,曹sir覺得,當孩子還小的時候,誘導手法,可以用獎金。:「我好鼓勵用金錢『引誘』啲細路,有人批評我,話讀書不是求分數,我話痴線的!不求分數求甚麼?」他從小便跟女兒談好,成績好便會有獎金。小學考試一百分可以獲得兩元,大學畢業獲取榮譽學位可獎一萬元。這種手法,有人會覺得「太功利」,但這位「非常嗲哋」深信金錢可以引起學習動機。

曹sir說,一次女兒希望買一個過千元的電動機械人,於是努力讀書拿他發放的獎金,最後買到玩具,玩了一星期就丟一旁:「她小學一年班,興趣只是玩玩具,她會想,如何獲得玩具?儲錢是方法,來賺老豆的錢囉。但其實慢慢她會明白,獲得玩具未必開心,追求的過程,才最開心。」他勸女兒把玩具捐出。至於女兒這樣做是否浪費?他反而不太介懷。

曹sir談育兒心得頭頭是道。但吊詭是,他沒有用很多時間陪伴女兒。數十年來在《信報》,朝十晚十辦公。每周只能抽出數小時與女兒相處,就是在星期日早上,全家一起上教會和品茗。曹sir把親子重任,全權交給了賢內助曹太。曹太多年來任全職主婦,曹仁超認為,母親陪伴子女成長,非常重要,這職責不能委托外傭:「阿媽湊出來的仔,是叻過菲傭湊出來的仔。孩子在學校被人欺負,有心事,會跟母親說,不會跟外傭說。」

曹sir承認,這看法被人批評為「古板」,但他深信不疑:「我認為女性肯為自己仔女和家庭,犧牲自己的事業,是好偉大……我成世人的確虧欠了太太,她對家庭的貢獻大過我,我除了搵錢,甚麼也不懂得。」曹氏夫婦恩愛。曹太每晚會等丈夫放工才吃飯,曹sir下班時會打電話回家,曹太才開始蒸魚,待十五分鐘後,曹sir抵達家門,熱辣辣海上鮮便在餐桌等候他。曹sir奉勸各位男士,作為丈夫,必須尊重太太為家庭犧牲,不應該搞婚外情。

然而不少家庭,因經濟壓力必須雙職。曹sir覺得,女性即使要上班,也應該以「輕巧工作為主」,或找老人家協助照顧孫兒。筆者投訴曹sir對「女性不公平」,曹sir澄清,他也接受「家庭主夫」,賺錢交由太太做,問題是社會風氣未接受而已。我們反問曹sir,與女兒相處時間這麼少,會否被女兒投訴「爸爸不夠關心」?曹sir覺得,自己作為父親努力上班,對妻子忠誠,已是「身教」。

曹sir努力工作掙錢,近年財富累積至過億,但母親去世後沒人讚他「叻」,他亦曾感到迷茫,一度反問自己:「搵錢來做甚麼,我的答案是,我也不知道」。十年前他找到新搵錢目標,把十分一金錢捐作慈善,支持內地一個「農家女助學計劃」,訓練農村女孩學習技能,部份畢業生已在酒店找到工作。

但曹仁超卻強調,他不接受「慈善家」這種偉大稱號,更自稱這個做法,不過是一種「贖罪」行為。原來,多年來他視金融炒賣為個人興趣,不相信獲利只是自己功勞:「我覺得自己是罪人,為甚麼去幫已經有錢的人再賺錢?」聽到這個牙擦擦,「窒人唔洗本」的曹人超自稱「罪人」,筆者感到非常意外。

為何會有罪疚感?「我們是不勞而獲嘛,我們是社會的破壞者。」不是建設者嗎?「九七年前,還可以說是百花齊放,大家共享繁榮;但九七後,競爭已白熱化去到勝者全取的環境,通常一個行業只有少數人成功,汰弱留強。」成王敗寇,不也是定律嗎?「對,但這是上天的祝福,為何你的努力可以賺到錢,別人的努力賺不到?」筆者追問,曹sir經常罵投資輸家「死蠢」?「那聰明不是一種祝福嗎?你賺錢能力強,你是否要感恩?是否要奉獻?我不是叫你捐身家,十分一也不可以?how cheap you are!(罵人守財奴)」

曹sir進一步解釋,所謂金融投資是「害人」的講法:「投資市場競爭激烈,一定有人因為你而損失慘重。但我救他不到,講得唔好聽『死蠢』,那我做慈善,是一邊害人,一邊救人,互相抵銷。」

「如果你認為炒賣是很好玩的事,就炒,但係又有罪咎感。我認為所有從事金融和房地產的人,都應該把他們收入的十分之一,奉獻給社會。」這個「十一奉獻」的概念,來自曹sir的基督教信仰。曹仁超坦言,他未入股票界前,少年時代曾在紡織廠及假髮廠工作,明白當中辛勞,對做「實業」的人,非常尊重。社區組織協會的何喜華是曹仁超的朋友,多年來為弱勢社群做社會服務,金錢回報極少,曹讚譽有加:「我覺得何喜華對社會的貢獻,多過做金融既人喎!」

當年曹sir加入股票行,全港只有數十名經紀,現在有數萬人:「中環跌個招牌下來,也壓死一個經紀。」曹sir形容,金融業已「過渡擠逼」,勸年青人不要跟大隊入行。他再次忠告,年青人不要「為搵錢而搵錢」:「你一世對住一個不喜歡的行業,是落地獄之門,我寧可你做一世中意的行業,但自己養自己。若你不喜歡投資這一行業,夾硬為搵錢而做,放心,你一定不會成功的。」

一場大病,曹sir的人生觀有否改變?他坦言,六十歲之前,他對家庭有責任,六十歲之後,已準備隨時離開。若他真的離開了,希望留下甚麼在世上?豁達的他說,富可敵國的人在五十年後,也沒有人會記得,不應介懷留名。若大家記想起曹仁超,只記得他罵人「死蠢」又如何?他哈哈笑:「好吖!」然後認真道:「大部份人也是搵夠生活,不要太多怨言,只要不為禍社會,沒大富大貴也沒所謂;如果你搵得比別人多,是一種祝福,有責任為社會做一點事。發財唔積善,一毛不拔,上天遲早會收番!」

曹sir語錄:

揀老婆/老公的時候,要張開雙眼;結完婚之後,唔該你瞇埋雙眼。
拍緊拖時,盡量找對方的缺點,看你是否受得了;結完婚之後,不要看缺點,欣賞佢優點。
買錯股票可以cut losses,但老婆仔女唔好立亂cut ,應該keep.
跟老婆或者朋友嗌交,夜晚十二點之前就要諗他有幾衰有幾衰,諗哂啲衰嘢;過咗十二點之後就諗吓自己諗衰。諗完之後,人地又衰自己又衰,算啦,朝早七點就唔記得。
(應該慳錢?)第一個本錢是慳回來的。你廿五歲之前要慳,但廿五歲後不要慳,因為會無晒朋友。
(有些股票市場的垃圾股,我也有買)happy吓,玩吓囉,just for fun!人生咁無聊,梗係做啲無益架嘢啦。

【編按:本文為特約轉載,作者譚蕙芸於2014年專訪曹仁超先生,原刋於FAM101網站,鳴謝天窗文化集團授權使用。】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